从杂物房出来,是未时一刻,洛知卿抬手挡了挡正烈的日光,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身后的人若有所觉,立在旁边迟疑着出了声。
“小姐......”
洛知卿回眸:“嗯?怎么了?”
弄舟皱着眉头组织语言:“你......你是怎么......他和二少爷的......关系?”
“怎么知道的么?”洛知卿眉目平淡,即使是在这一场交锋中暂时取得上风,她看起来也并不怎么开心,“虽然不知道真假,但起码在明面上来看,周氏在进入洛家之后没过多久,她的父亲就去世了,那么她在京城中唯一有密切往来的南疆人就只剩下范朋。”
她向院外走去,声音很轻很缓:“结合你查到的消息来看,两人大概率是同一年埋伏进京城的,在那种时候,要保证周氏的孩子有着不属于大魏的血脉且怀孕的时机恰当,最优的选择,不就是与身旁同属于南疆的人结合么?”
“当然,或许当时南疆的人不止他们两个,我也只是随意诈他一下而已。”
只是没想到,正好被她猜中了。
弄舟在后面跟着,无声点头,心中不由得泛起钦佩的情绪。
洛知卿在抬起通往前堂的门上那一方帘子时,脚步顿了一下。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弄舟,神色平静,语气却莫名地淡漠下来。
“还有,以后不必唤他二少爷了。”
这洛府,本就只有一位少爷与一位小姐而已。
弄舟正色颔首:“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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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的书坊距离香坊并不算远,只是地理位置较为隐蔽,从城西主街最大的一个分叉口拐入一条小巷,再从小巷拐入另一条街,方可窥见这书坊全貌。
午后的太阳正烈,在这等午休的时候前来借阅或是购买书籍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女孩儿拢了拢身上的外衣,忽视了街巷对面的几道视线,抬步走了进去。
书坊的老板是个模样周正的青年,客人三三两两的或站或立在屋内各处,而他就坐在柜台之后,拿着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似乎也不在意这里是否发生什么偷盗事件。
女孩儿径直来到柜台前,见那老板始终未曾将目光看向她,便自己看向那人身后的书架,视线来回扫视,像是在找着什么。
许是这片阴影停留得太久,老板终于舍得将目光从手中的书本中移开,抬眸瞥了她一眼:“要什么?”
这一眼平静下暗藏着冷冽,颇有些不耐烦的意味。
女孩儿抬手,指向他身后,声音脆生生的:“那下面最右边第一个。”
老板放下书,依言递给她,待她付了钱,正准备重新坐下,又听对方问道:“老板,你这书坊几时打烊?”
“一更三点暮鼓响,禁止出行,”老板坐下,不答反问,“你还问我几时打烊?”
见他这态度,女孩儿也不恼,闻言点点头道:“这个时节,未及酉时天便黑了,老板看书可要注意眼睛。”
那老板摆摆手,不欲答话,看模样是迫不及待再次沉入书海之中了。
对方浅浅笑了笑,转身走出了书坊。
街巷对面的视线变得更加直接,她也不在意,抱着书朝那里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意,正待沿着原路返回,迎面一阵风吹来,黑布罩住了对方的半张脸,她只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便随之向斜后方飞起。
对面监管的几个男人愣了愣,才猛地想起来要追,然而蒙面人的速度实在太快,况且看对方的模样明显是不惧于几人的追击,毕竟连青|天|白|日强抢民女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或许也什么能威胁到他了。
领头的人停了下来,对身后一挥手:“去报告大人,‘饵’丢了。”
余下的人领命离开,片刻后,偏僻的街巷恢复宁静祥和,一如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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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知卿从红袖出来的时候,恰巧看见已经到达城西的洛长墨,在心里夸奖了一下依澜的速度,她走上前去。
“大哥。”
“嗯。”洛长墨应了一声,“依澜说你有急事,怎么了?”
许是因为穿着大理寺官服的原因,今日的洛长墨,远远瞧着,便让人觉得萧肃冷峻,不过当他看过来时,便会发现那双眸子还是暖的,如今日这般的午后,日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洛知卿不答反问:“大哥可曾回过府?”
不知为何她会这样问,但对方仍旧有问必答道:“未曾。”
“这样。”洛知卿点点头,而后在那人困惑的目光中,缓缓道,“那看来大哥要再分出一队人马将府上那些人带走了。”
洛长墨还没等发问,就听对方道:“周氏、洛云瑶、洛长清、以及红袖里的范朋,都是南疆人。”
他张了张口,下一瞬又闭上了。
两人之间在这句话话音落下后有了片刻沉默,洛长墨侧开眸光,瞥了一眼其中热闹不减的红袖,眸中神色意味不明,只是过了半晌,他又回头,慢慢笑了。
那一笑犹如冬日的枯竹,虽还是君子之貌,但却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属于那个季节的寒凉。
“我明白了。”他笑着颔首,“接下来的交给我罢。”
帷帽前的薄纱上下动了动,是洛知卿在点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大哥。”
手掌搭上腰间剑鞘,洛长墨悠悠道:“说罢,你的事,算不得麻烦。”
洛知卿顿了顿,才道:“这间香坊的下方,关着数名女子,具体数量我不知晓,但粗略一看,一间铁笼,应当不少于十位。”
且那迷宫中,还有她未曾探查过的路线。
在她说话的时候,她的身子便转向了香坊的方向,洛长墨自然知晓她所说的到底是属于谁的产业。
不过即使是这样,他的神色依旧很是平静,或者说,那更像是一种稳操胜券的自信。
只不过他没料到身旁之人的后一句话:“且这间香坊,似乎与南疆有所关联。”
洛长墨动了下眉梢,意外之喜使得他面上一下子变得兴致盎然:“是么?这可真是意料之外。”
洛知卿沉默。
她动了动唇角,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帷帽之后也没有一丝声响传来。
洛长墨的目光放在香坊门外来往的人流上,沉默片刻,再次出口的声音犹如自言自语:
“放心吧,胆敢害你的人,大哥一个都不会放过。”
没想过能隐瞒自己再次死亡重生这件事,然而从对方口中听到,洛知卿仍是有一瞬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猛地转过身,下一瞬才又想起,在帷帽的遮掩下,没有人能看到如今她面上的表情。
“怎么了?”洛长墨问道。
“没什么。”洛知卿说着,迈开了脚步,“我去为大哥寻一个人证来罢。”
人证的寻找在她口中变得分外简单,但洛长墨却没有怀疑,他只是站在原地,声音中含着儒雅又温和的笑意:“好罢,在那些人察觉到需要转移之前,你的人证可要快些来啊。”
洛知卿低低的应了一声,便带着弄舟一路向西去了。
洛长墨看着那人的背影,唇角的弧度却慢慢平缓下来。
良久,一声叹息自他嘴边溢出,归于春日安静温暖的午后。
她的卿儿,何时才能摆脱这种命运,获得真正的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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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答案注定无从获得,然而有些问题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解决。
在周开甩开追兵将女子带到城西客栈时,程西顾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茶,吐出的话却是开门见山:
“酉时后,密道右一,可对?”
床上坐着的少女眉间紧蹙,良久,才听得她颇为不赞同地道:“程侯爷,我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却未曾想到你如此鲁莽。”
她沉沉叹了口气,“打草惊蛇的后果,你可曾想过?若是不能将背后的人一网打尽,香坊受难的女子们又要遭受什么?”
面对对方的责问,程西顾倒也不慌,他神色平静地又倒了一杯茶,水流从高处倾斜而下,撞击杯壁的声音清脆,格外动听。
待杯中半满,他停手,将茶壶放在一旁,也就是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进来。”他道。
门被推开,带着帷帽的人莲步轻移,白色纱衣被动作间的风带起,恍若降神。
而当她将帷帽取下来的时候,仿佛客栈昏暗的房间中突然点亮一簇灯火,光明于此刻充斥视野。
面色冷淡的神明朝着里面的人颔首作礼,而后目光直直地看向少女,语气肯定:“你在说谎。”
对方一怔,面色微不可察地僵了僵。
程西顾将茶推向来人的方向,点头:“过来坐。”
周开将房门关严,洛知卿坐到圆桌另一侧。
她将帷帽放在膝上,双手轻轻捏住一角,声音轻缓:“将侯爷的计划泄露给张荃的人就是你罢,娇姝?”
程西顾没作声,他低眸品茶,这番动作足够让人觉察出他默许的意味。
“或者说,”不给对方反驳的时间,洛知卿继续道,“你遇到侯爷以及暗中向他求救,也不过是你们计划的一环。”
娇姝原本不忿的神色消失了,她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你凭什么这么说?”
娇姝的年纪看起来比洛知卿要小,这么对峙的时候,那人稚嫩却严肃的小脸会让洛知卿隐约有种欺负弱小的错觉。
这又与质问洛云瑶时的感觉不同,或许因为猜出那人积累了多年的记忆,潜意识里便将对方当作一个心理成熟的成年人看待,因此得知真相的时候悲愤的情绪倒是更多一些。
但娇姝仍旧是个小孩子。
嗯,她还是个小孩子,所以一定不能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