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小姐......”
“......小姐?”
耳边传来一声声熟悉的呼唤,洛知卿蹙了蹙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大盛的天光倾泻,入目便是刺目的白,强烈的刺激下,她又闭上眼,缓了半晌,才再次重复了方才的动作。
“奴婢不过是去为您拿了张新的手帕而已,您怎么就在这里睡着了?也不怕着凉。”
身旁的人声音饱含担忧与些许的埋怨,洛知卿转眸看去,依澜的面容便毫无意外地映入眼中,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眼前的女孩子,模样明显更为稚嫩,就像是——
九、十岁的样子。
她一愣,迟疑出声:“......依澜?”
“嗯?”对方应声,有有些困惑,“小姐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不会连奴婢都忘了吧?!”
说到这里,她又急了,拉着洛知卿手臂委屈道:“小姐您可不能忘了奴婢啊,我可是最喜欢小姐了,您要是忘了奴婢,奴婢就要哭死了!”
虽然还没弄清楚如今自己重生的时间,但洛知卿仍旧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安慰道:“放心,不会忘了你。”
依澜这才雨过天晴,眉开眼笑。
洛知卿从靠坐着的长廊上起身,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
这应该是一个园子,长廊之外,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由园子的围墙延伸到柳树掩映的尽头,假山在柳树之后,层层叠叠,看不清另一侧是什么模样。
洛知卿对这个环境没什么印象,于是转头问向依澜:“你方才去哪里了?”
依澜回道:“小姐的帕子不是落水里了吗,您怕遇到什么事不方便,就让我去偏院取新的帕子了。”
说到这里,她一张小脸皱了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怪柯家这次选的园子安置客人的偏院太远了,小姐等我等得都睡着了,我怀疑就是柯大小姐嫉妒小姐的美貌,这才给小姐分配了一个那么偏的休息院子,早知道就给小姐再拿一张毯子过来了,可不要着凉了......”
依澜有一个让洛知卿十分喜欢的性格特点,就是能说。
无论什么话题,只要她开了个头,对方就能哒哒哒哒说一大堆,虽然旁人或许会觉得她很聒噪,但她却觉得,这能为她省了许多询问的时间。
——依澜的年纪、柯家、因样貌引出的祸事。
洛知卿想起来了。
这应该是她十岁时参加的一场由柯家举办的游园会,那时她虽隐约明白自己的容貌太盛并非什么好事,但却并未如后来一般出门总是带着帷帽,也因此,与众人同游时她总是吸引目光最多的一个,一来二去,自然惹得女孩子们不满,难免会有口角发生。
她仔细想了想,这场游园会上与她有争执的好像是......柯念念?
她一怔,此时方才明白为何对方对她的态度那样怪异了,原是有前缘纠葛。
想明白这件事后,她又眉头紧锁。
方才在黑暗中,似乎看到了许多光点,但她当时困惑不解,又有些着急,就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个,莫非那是选择重生回到的时间点的么?
那她现在该回到之前死亡的那段时间,好赶紧将张荃与南疆人合作的事情捅破才是。
不想再耽搁下去,她正打算寻个借口支开依澜,突闻男子的低语从假山后传来,主仆二人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要我说,不是程西顾多么多么厉害,是程周行太没用了,军中有个奸细一直都没发现就罢了,常年征战竟然能被人在战时偷袭,还一击毙命,也太废物了些。”
“是啊!以这次的情况来看,程西顾就算不替他爹承担这次贻误战机的责任,也绝对不可能接过鸦林军的兵符,说到底,还是圣上太过宽宥了。”
“一个十四岁的毛头小子,接过兵符又能怎样?那军中各个不是好惹的,估摸着没多少时间,他就得被欺负得哭着去找圣上卸任了!”
另一个人附和着,接着有压低的笑声传过来,纵然因假山的阻隔,情绪被缩小了许多,但那声音中的讥讽与看轻仍旧如此清晰被洛知卿感知到,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难言的反感与愤恨。
抬步朝声音来源走去,她面无表情,步速极快,周遭空气都被她的动作带起风来。
依澜被她这种罕见的神色吓了一跳,忙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洛知卿一路走到假山前,在笑声中转过弯,径直出现在那后方窃窃私语的两男子面前。
那两人的谈天太过专注,以至于连她的脚步声都未曾听见,乍然见到主仆二人出现在面前,很明显地被吓了一跳。
待看清她的模样,其中一人便笑了。
“这不是,洛大小姐?”高个的男子笑容愉悦又谄媚,听声音应当是先前一直在附和的人,“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我们可真是有缘啊~”
洛知卿一路走来原本面无表情,满腔怒火,但见到两人的那一刻就突然柔和了表情,甚至面上还带了点恰到好处的惊讶。
“嗯......”她含混地应了一声,又道,“方才隐约好像听到了‘圣上’二字,可是二位公子所说?”
“啊?”高个儿一愣,被身旁人捅了一下,立即摇头,与另一人完全没有默契地异口同声道:
“啊不是不是,洛大小姐听错了——”
“是我们在讨论一本书——”
完全矛盾的答案从两人口中蹦出,两人对视一眼,又道:
“对对,是一本书——”
“不是我们——”
“......”
“......”
见那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洛知卿佯做没看懂,笑了笑:“原来是在谈论书吗?正巧我最近也在看一本书,就不知道与二位公子看得是否是同一本了。”
见她没追问,对面两人很高兴,矮个儿问道:“什么书?”
“《醒世恒言》。”洛知卿声音温和。
那两人对视一眼,面上露出了不同程度的茫然,明显都没有听过,但那高个儿的人最先反应过来,他转过头,对洛知卿笑道:“可否询问洛大小姐,书里有何内容?我们没看过,可否听洛大小姐讲讲?”
洛知卿可是京城中的名人,其身世背景就不用说了,单那副七八岁时就已经长成的好样貌,就足以让旁人趋之若鹜,只为了能够窥见一眼。
更何况如今还是面对面交谈,两人觉得自己可真够幸运的。
“只是个民间话本罢了,不过其中有一个故事让我印象很是深刻。”洛知卿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模样,“那个故事说的是一位才子因贪恋美色而意外身亡的故事。”
“贪恋美色”四字一出,对面两人面上的神色便僵了一僵,不过似是不太相信她会说出那等讽刺的话,轻咳一声,有模有样地附和道:“才子佳人的故事,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哪知洛知卿却在此时摇了摇头,“我印象深刻的并非主角二人,而是为才子抬棺的老泼皮。”
那两人:“?”
洛知卿缓缓笑了:“那老泼皮是个贪财的,趁旁人不在,想去棺内盗些值钱的东西,却意外撞破了棺内人的身份,于是在拿了陪葬品之后,又去衙门将此事指手划脚形容一番,好似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
她说着说着,竟轻笑出声:“二位公子觉得,是不是很好笑?”
高个儿虽然没太听懂,但还想附和:“这、这,确实——”
冷不丁被身旁的人撞了一下,他不明所以,就瞧见那人面色极差,隐隐有发怒的前兆。
但没等他的怒火发泄,身后树上突然一声低笑传来,青|天|白|日,猝不及防,倒让人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几人闻声望去,就瞧见柳树枝条的掩映中,有一白衣人影姿态懒散地躺在树上,垂下来的衣角与枝条一同被风带着轻晃,别有一番潇洒的滋味。
“是很好笑。”他说。
这声音十分清朗,带了些少年特有的顽皮,又带了些漫不经心的讥讽,虽然情绪矛盾,却并不难听,洛知卿对这道声音并不熟悉,难免怔愣一瞬,却没成想对面那两人如同见了鬼一般,脸色突然大变,而后竟连话都说不完整便匆忙离开了。
洛知卿愣了愣,依澜在旁边小声嘀咕:“这叶公子与高公子也太没礼貌了,话都没说完就直接告辞了......”
“毕竟没想到‘曹操’就在旁边,被吓破了胆也极为正常。”
依澜的话被那人接过,洛知卿看着对方从树上跳下来,拂过身前飘荡的柳枝,朝她颔首:
“洛大小姐,幸会。”
少年一身白衣,就连发带也是干净的纯白色,打眼一瞧,是与记忆中分外不同的清越,然而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人眼底的鸦青与面上掩藏不了的疲惫,分明昭示着方才他的笑声是强撑出来的结果。
洛知卿想,她怎么会忘了呢。
这是元景二十八年,程西顾十四岁,也是他......失去双亲的那一年。
年初与西燕的战事结束,此时算算时间,少年不过才刚刚办完双亲的葬礼而已。
没有哭泣,看不到消极的神色,洛知卿是真的无法想象,这个少年是如何走过来的。
“你......”洛知卿顿了顿,再开口时又换了称呼,“侯爷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