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除夕当天,一大早洛珩便将宴席上穿戴的东西送了过来,衣服首饰,一应俱全,洛知卿方才接过,他又催着她换上,说是以防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能有时间来改。
洛知卿点头应下,在依斓的帮助下更了衣。
鹅黄色的襦裙外笼了件妃色纱衣,整个人看着明亮又活泼,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颜色,洛知卿坐在铜镜前,看着依斓熟练地给她挽了个流苏髻,忍不住笑了下。
她从梦中醒来后,总觉得自己已然老了,但此时看着镜中人的模样,再看看周遭的人和物,才恍惚明白,为时未晚。
她才十五岁,过了年也才十六,也没有走上成为金丝雀的道路。
一切尚是美好。
待最后一根嵌着红宝石的金簪插|入发间,洛知卿从内间走出,站到洛珩面前,见那人面上的紧张终于松了开来,转而变成了欣慰。
少女已然聘聘婷婷,他找了最好的布料、最好的裁缝,做出来的衣服也不及那人本身之美的十分之一,她端正地站在原地,便像一朵清雅的莲,红尘污浊不能染其分毫,但不经意间一瞥,又觉那人像艳丽的牡丹,天姿国色,抬眸一笑动京城。
这样矛盾的存在,却意外地融合在了这一个人的身上,任谁见了都只觉理所当然,不显分毫怪异。
洛珩一面自豪一面欣慰,但这样的情绪没有一刻钟,他又低落下来,兀自叹了许久的气。
洛知卿困惑不解,只当是这身衣服有什么问题,她看了看身上,柔柔地问他道:“父亲,您可是有什么不满意?”
洛珩摇摇头,半晌,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洛知卿笑了笑:“父亲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您可直说,女儿没什么不能听的。”
听了这话,洛珩才看向她,摆摆手让依澜下去,等那人走后,才试探道:“京中才俊甚多,不知一一可有中意的?”
“......”洛知卿忍了忍,才没有露出无奈神色,“没有。”
按理来说,高门大户的小姐十二三便能定亲了,而后在家中待嫁,等到及笄便可出嫁,但洛珩因战事的缘由领兵北上,又在出门前特意告知周氏不可独断洛知卿的婚姻大事,洛府老太太又是个不管事的,她的婚事也就一直没有着落。
之前两人关系僵硬洛珩不敢问,此时有了缓和又聊到了这个话题上,洛珩自然不能放过,劝道:“许是你近几年不常出门,对那些个世家子弟也不了解,若是多出去走走,没准便能找到心仪的了......”
说到这里,他面色突然一缓,点头道:“除夕宴来的都是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不如就趁这次为父帮你相看——”
洛珩的话说了一半,抬头瞧见对方脸上复杂神色,忙打住,板着一张严肃地连找补道,“咳......不过我家一一这么出众,倒也不急,一切还是以你自己的想法为准,为父是不会多加干涉的。”
顿了顿,他又皱眉道:“不过程西顾那样狡诈的人,一一你还是少去接触罢。”
他倒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个光风霁月、才学渊博的人物,最好不入仕,能不必掺和到这滩浑水当中,夫妻琴瑟和鸣恩恩爱爱地幸福到老。
不过洛知卿此时所想却与他完全不同。
她只觉一月之内有三人劝她远离程西顾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人家好歹也是当朝二品大臣,是赫赫有名的“惊月将军”,怎地就这样招人嫌弃?
洛知卿不欲再听洛珩谈她的婚姻大事,便转移话题道:“父亲与娘亲,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洛珩看她一眼,眉间带了些愁绪,低声道:“一一,你娘当年与你讲过的……”
洛知卿心知自己忘性大,此时也不以为意,颔首道:“忘了。”
洛珩瞧着她似乎有些无奈,只好垂下眼,慢慢道:“你娘与我,是在北城认识的。”
他似乎陷入了回忆,眼中神色温软开来,渐渐染上怀念的情绪,“那时,抗击北狄的军队刚叫起洛家军的名号,我被提了职,守一个小城,那个城就叫‘北城’。”他说着,看向她缓缓笑了起来,面上的情绪平和而温柔,“忘了是第几次守城战了,我们明明都已打得北狄丢盔弃甲,却不料北狄杀了个回马枪,趁我们松懈时带着大军又打了回来,那一战因仓皇迎战,死伤很多,我几乎半条命都丢了,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洛知卿听着,适时接道:“是娘亲?”
“是。”洛珩点头,“是她。军中大夫不够,她是北城的一名医女,自愿到军中给战士们治伤,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我迷迷糊糊醒来,见到她的第一眼。”
他仍笑着,眸光却慢慢垂了下来,眼眶在悄然中红了,“她煮着药,哼唱着一首北城的歌谣,侧脸在日光中如朝霞映雪,美得惊心动魄,然后她看到我醒了,转过脸来对我说,说......”
他喉间哽咽,想深吸口气压下那份激动,无奈眼中有雾气弥漫,眼眶越来越红,再难出声。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时少女转过头来,一双杏眸弯着,像含了两汪潭水,在日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然后她说:
“将军,我等你好久啦!”
她等他醒来,等他守护这座城,等他保家卫国,他知道她话中的意思的,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地,心动了。
其后求娶,成婚,生子,顺利得让他以为是上天注定,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如今这样的结果。
是他的错。
是他违背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所以他留不住她。
其后漫长一生,都是他的赎罪罢了。
洛知卿看着对面那个男人。
他捂着脸,没有哭声传来,但呼吸声也几不可闻。他静静地坐在原地,仿佛天地偌大,只他一人深陷一隅,而带他踏入这片荒芜之地的人早已离去,徒留他孤寂地停在原地。
洛知卿落下眼帘,与此同时,一滴泪倏忽而下,她突然发觉往日心中驱散不去的怨恨再也寻不到一丝一毫,只剩恻隐。
他若当真是个忘恩负义、抛妻弃子的负心汉便罢了,可那荒唐的殢雨尤云不过是他毫不知情的一场意外,即使这个意外导致了最令人难堪与心碎的结果,可她恨了这么多年,他一个人赎了这么些年,也该够了。
这是她的父亲,但她好像,从未尽过子女的义务。
“父亲......”洛知卿抬眸看他,在一片静默的空气中,轻声道,“对不起。”
她恍惚想起梦中洛珩的死讯传来时,她在病榻上哭得不能自已,她想,她对不起她娘,她其实根本不能将洛珩当做仇人一辈子怨下去,因为他们之间,除了薛秋时的死亡之外,还有血浓于水的爱啊!
她恨得太累了,已经不想再继续了,她能不能请娘亲原谅——原谅她不想在失去娘亲之后,也连父亲也失去,她其实也想做个有父亲的孩子。
“对不起……”
阿娘。
洛珩终于动了,他保持着捂脸的动作,揉了揉眼睛,片刻后放下手朝她笑了下:“不怪你,是我仍不能稳住情绪。”
洛知卿才想这人应是将她的道歉当做方才提起这个话题的歉意了,她也不解释,只笑了笑,神色温和。
洛珩叹息一声,摇摇头道:“人老了,就是伤怀。行了,不聊了,你再看看有什么准备的,晚上我们一同入宫。”
话音一落,他便起身向外走去。
洛知卿轻声应了,行礼恭送。
竹楼外脚步声渐渐远去,火塘内燃烧的声音便在这间客室逐渐放大,“噼啪”脆响,如同窗外青竹折断在耳畔。
洛知卿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了窗边矮几上的那盘蜜饯上,突然缓缓叹了一声。
--
等晚上时间到了,洛知卿与洛长墨便跟着洛珩进宫去。
洛家的马车驶到宫门口的时候,已有好多马车已经到了,洛知卿掀了车帘子,只见远处宫道纵深,四周十数量形形色色的马车停在宫道门口,虽被宫人尽力领着协调驱赶,但被厚重的宫墙围着,仍旧感受到一股拥挤压抑的氛围。
心里异样的感觉升起,她一时有些迷惘,目光落在虚空一点,手习惯地向下搭,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
“是文相和刘御史家的马车。”
身旁的声音一响,洛知卿扭头看去,这才发现她以为搭着的丫鬟根本不是丫鬟,而是洛长墨。
“怎么?”看着她惊讶的表情,洛长墨问道。
洛知卿收回手,向后瞥了一眼,看见了这次带来的依澜和弄舟二人,“没什么,大哥怎么在我这里?”
她以为洛长墨会跟在洛珩身边寒暄各位大臣呢。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洛长墨笑笑,“父亲哪里需要寒暄旁人。”
洛知卿想想也是,以洛珩如今的身份,只有旁人巴结他的份。
“再说,我的身份也不宜与谁走得过近。”
洛长墨现任大理寺少卿,大理寺一向保持中立,从不参与党争,他自然也一道免了上赶着与旁人客套寒暄的必要。
不过洛知卿听了这话,思绪一转,却是问道:“大哥,这朝中与你一般的都有什么人?”
洛长墨觑了她一眼:“你只想知道有什么人?怕是连官职也想打听罢!”
洛知卿自上次在寒泉寺接触过程西顾后,便开始有意无意地打听朝中的事,不过之前与洛珩心怀芥蒂,洛长墨又太忙,纵然知晓了点,却始终不够全面,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她也不愿意轻易放过。
因此纵然言外之意被他点点明,她也不觉得有何尴尬,面纱之后的嘴角带着笑,温温柔柔地看着他。
洛长墨对于洛知卿的请求从未拒绝过,此刻也不例外,“朝中中立的一品大臣除了父亲,便是右相文渚,此外,六部中的吏部、礼部尚书以及大理寺等五衙门也从未参与过任何党争。”
洛知卿听得仔细,正要点头,却听那人又道:“据我了解如此。”
她抬头看去,眸光诧异,不过看到那人似笑非笑的神色时,脑海中一想,便有些明白了。
朝中局势看上去显而易见,无怪乎太子与二皇子两党相争,但在朝廷这个浑浊的大染缸内,人心是最难猜测的东西。
谁又知晓此刻与你并肩战斗的人,下一刻会否倒戈相向呢?
在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能确信,自己对一切了如指掌。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洛珩身后,洛知卿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两辆马车前方挂着的牌子,这才想起来方才洛长墨的话。
“没想到文相与刘御史到得这样早。”
大魏宴席传统,位高权重的没什么顾虑,晚到才便于彰显其身份,朝中的大臣都爱面子,自然希望自己压轴,来的越晚越好。
只是她没想到位列三公的两位大臣竟是丝毫不在意此。
“文相是纯臣,忠于圣上,对于外物没那么看重,至于刘御史……”
洛知卿正专心听着洛长墨压低声音的话,冷不丁听前面的洛珩接道:“他是个马屁精。”
洛知卿洛长墨两人同时怔了怔,紧接着,洛长墨弯唇一笑,洛知卿却仍旧困惑:“父亲此话何解?”
她话音一落下,洛珩还没待开口,只见宫道外又驶进一辆马车,离得近了,洛知卿才看清那辆马车外挂着的牌子上,刻着一个“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