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飘飘的语气令宇文焕心里不由的一颤,“一一,你......”
话一出口,他又顿住了,只因他看到那人抬眸时眼中盛满的玩笑意味,一点都不像一个此刻该难过的人应该出现的模样。
“这件事没你们想的那么严峻,别担心。”她缓慢又认真地说完,想要缓和下氛围,又歪了歪头,“对了,许久没听到你叫我小名,倒是有些怀念。”
洛知卿小名叫一一,是洛珩与薛秋时所起,取一生一世的含义,可惜含义再好,也抵不过物是人非,这名字就渐渐消失在身边之人的口中了,也只有在宇文焕口中,才偶尔能听到他这难以改掉的习惯。
“也没有很久罢,今年秋季我还叫过的,是你忘了。”
洛知卿一愣,才恍惚想起,她以为的久,不过是算上了梦中的三年罢了。
正在这时,依斓端着热好的花馍走了进来,香气霎时萦绕满屋,一个个小兔子模样的面食活灵活现,神态各异,被依斓装在瓷盘中,一路向上飘着白雾,最终摆放到两人面前的桌子上。
洛知卿看着兔子眼睛上被用作装饰的两枚红枣,笑了:“这是锦姑姑做的罢?”
锦姑姑曾是伺候花妃膳食的人,花妃逝后,便去服侍了宇文焕,幼时在宫中的记忆,加上这么些年每逢过年过节宇文焕总带着食盒来她的院子,她对那人的手艺了然于心。
“是啊。”话音一落,他顿了顿,狐疑地看向她,“所以你其实知道上一次的兔子是我做的?而且那些夸奖的话都是骗人的罢!”
去年的春节,他带了六只尖嘴猴腮、若非尾巴短就看不出来是兔子的花馍来恭祝她新年快乐,便是想猜不到都难罢?
洛知卿没说话,伸手拿起一只白白嫩嫩的小白兔咬了一口,软糯的口感霎时盈满口腔,舒服得她眯了眯眼睛。
她舒服了,有人却不乐意了,宇文焕拍了拍桌子,不满道:“你猜出来就算了,还好模好样地夸了那兔子一顿,害得我当真以为自己做得不错,后来还又做了几个送给四哥、小九和十三了呢!”
洛知卿动作一顿,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宇文焕毫无所觉:“......小九和十三就算了,我现在想起来四哥那时候的表情,哪里是赞赏啊,那分明是维持着礼貌地忍笑啊!啊!我没脸了!”
如今太子失宠,一向兢兢业业搞事业善于钻营的二皇子宇文瀚自然得到了朝中大部分人的支持,明面上风平浪静的朝廷实则早已在暗地里分为两派,宇文焕一向对此不感兴趣,与看起来维持中立的宇文翊交好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
但如果他知晓对方不仅在暗地里争夺皇位,并且从未将他当过兄弟,他该如何想呢?
“依斓,去吃你的那份罢,一会儿要放凉了。”她对依斓道。
小丫头点点头,光速向着自己的食物而去。
洛知卿这才坐下来,看着另一人懊恼又气愤的样子,忍俊不禁,“是我的错,别生气了好不好?”
“不好!你害我丢了大脸,你得赔偿我。”
那人方才被锦帽盖住的鬓角在汗水蒸发后微微打起了卷,洛知卿看着那人理直气壮的样子,歪了歪头:“我要怎么赔偿你?”
宇文焕哼了一声:“请我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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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自己出宫不能太过频繁,宇文焕将在外吃饭的日子定在了五日后的一品楼。
当日出门没见宇文焕身边的盛朔,洛知卿便顺口问了一句。
盛朔是宇文焕从小一起长大的护卫,话不多,武功却很好,甚至能与禁军头领满义打个平手,也正因如此,皇帝才放心宇文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子到处乱跑,不过很多时候宇文焕来洛府时,他只会如今日一般站在府外,毕竟宇文焕入洛知卿的院子是因为关系好,而他这个外男就没有那样随便进入闺阁小姐院子的资格了。
宇文焕道:“哦,父皇知道我要出宫,便让我给大哥带个信让他去面见父皇,我懒得去那种地方,便让盛朔去跑腿了。”
洛知卿听了这话颇为无奈,“那种地方”不用猜也知晓是翻香阁了,大魏有这般痴情执着的太子也不知将来是福是祸。
见宇文焕谈及此兴致缺缺,她顺势转移话题谈及今日一品楼将要出的新品,一听到这个,宇文焕的兴致果然立刻高涨起来,兴高采烈地与她谈了起来。
一品楼之所以被称为人界第一酒楼,除了遍布各大城镇的地理特点外,其独有的三层分类装潢风格、精致的菜点佳肴也极其令人称道,不过,在大部分人的眼中,一品楼最独一无二的一点却是它每七日便会新推出的一次菜品。
“堪比宫中御膳的手艺,用最朴实的材料做出世间最美好的味道,那该是怎样的一双手啊!”
“阿焕,”一直到了三层雅间,见对方仍没有停下的趋势,洛知卿终于叹了口气,忍不住道,“你上次来,也是这般说的。”
宇文焕撇了撇嘴:“我只是在想,那位膳夫的手是否也像我这般灵活。”
他又拿起了一只玉箸在指尖翻转,目光却漫不经心地望向了雅间门口,似乎对于即将呈上的菜很是迫不及待。
洛知卿的视线在他的手上落了片刻,又笑着移到了窗外的景致上。
一品楼共三层,一层普通食客,二层达官贵人,三层皇亲国戚。宇文焕常来,跑堂小二自然熟识,一见面还未曾说话,便乐呵地将二人迎到了三层他几乎算作专属的这个雅间中,光线通透,向外看去,视野极佳,京城主街上人来人往,进出酒楼的食客亦能看得十分清楚。
雅室内分了两个隔间,两人吃饭时很少要人伺候,又不想被打扰,便将侍女仆从安排在了外间,此时烧得旺盛的炭火烤得屋内暖洋洋的,等得无聊,洛知卿便托着下巴朝窗外看去。
她的目光才落下去,便瞧见酒楼外面停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朴素得过分,通身原木,一丝装饰也无,就像从店铺内买回来后直接便用了起来,从她这个角度,能看到车窗里面钉着的车帘是一块灰扑扑的布,同整个车身一般毫无特色。
她甚至猜测这架马车的车帘也许也如窗帘一般。
下一刻,有只手从车帘内伸了出来,如出一辙的灰色在她眼前一闪,而后那人没怎么用力一掀——
车帘掉了。
洛知卿:“......”
行罢,不止一模一样,还是个糊弄了事的。
似乎是她面上的表情太过古怪,宇文焕疑惑道:“怎么了?”
他开口的时候,马车内已经出来了两人。先出来的人洛知卿有些熟悉,正是寒泉寺内曾见过的王家公子王萧,他今日穿了件杏色的棉袄,下部分的长发散着,削弱了面上线条的冷硬,看起来温和许多,只是这般温和还未维持一瞬,便被掉下来的车帘砸了个灰飞烟灭,全部转化为咋咋呼呼。
他一边拍着身上落的灰,一边对着后面出来的人抱怨不该乘这辆马车出门,那人倒也老实,穿着一身棕黄色单衫直挺挺地站着,健壮的身姿背对着她,不发一言。
洛知卿听到宇文焕的声音,开口道:“看见了一个熟——”
声音戛然而止。
原来马车内还有第三个人。
那人微微低首从马车内出来的时候,长长的马尾从狐裘上方滑落,落到了他面颊的一侧,他倒也不在意,俯身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方才站定,似乎有所察觉,他突然侧过头,抬眼向上方看来。
两人的视线就这般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剑眉下,那人眸光微动,阳光落在他眼中,像洒在湖面,破碎的光芒在被风吹动的涟漪中绽放,折射出耀眼的光彩。
她下意识地想收回目光。
但在下一瞬觉察出那样的行为太过失礼,便只淡笑着颔首,算作打过招呼。
那人挑了下眉梢,如湖面般平静的双眸划过一丝笑意,而后率先收回视线,走近酒楼大门,余下二人跟了上去。
“那是程西顾。”
对面的声音适时拉回了洛知卿的目光,她看了过去,宇文焕转着玉箸的动作停了下来,视线同样落在外面,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些什么,雅间的门却在此时被敲响了。
见小二带着一群人端着菜肴走了进来,宇文焕抱怨道:“今日上菜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啊?我都要饿昏了!”
“七殿下息怒!实在是今日来的贵客太多了,膳夫忙不过来,这才——”
“你就会找借口,以往也没见来的客人少的,”宇文焕翻了个白眼,凉凉道,“下次再这般,我就不来了!”
这些个皇亲国戚的到访,不仅让一品楼进了财,更重要的是让他们借了势,若他们稍有处理不慎,得罪了某一位贵客,或许连着人界的所有一品楼都会名气大降,甚至开不下去都是有可能的。
听了这话,小二自然又一顿安抚告罪,再加上洛知卿在旁边说了几句,宇文焕总算缓了神色,不再为难他了。
等那些人走了,洛知卿才沉吟道:“以往似乎并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自然是指上菜慢的问题,她没有明说,那人也能猜得出来。
“那小二不是说了吗,今日来的贵客太多了。”
宇文焕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口中,他咀嚼的动作很慢,像是在仔细品尝味道,洛知卿也不着急,手边的茶杯空了,她便自己续了一杯,慢吞吞地啜了一口茶。
直到对方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这才继续说道:“你以往没在这个时候出过门,自然不知,每年此时都是一品楼最忙的时候。”
洛知卿琢磨了一下,问道:“因为除夕宴?”
“嗯。”宇文焕嘴里含着东西,便只点了下头,片刻后道,“自一品楼打出名气后,除夕宴上的菜品偶尔也会以它本年新出的菜式为参考,那些人提前来此试菜,不就有了大把的时间打草稿,好在宴会上、我父皇面前展现得才思敏捷,连思考都不需要,便能将面前的菜吹得天花乱坠吗?”
宇文焕一向看不惯尸位素餐之辈,对于朝中投机取巧之徒更是鄙夷,不过即使如此,他也不并不会对任何人指手画脚认为自己的想法便是对的,太过懒散的性格让他注定只能在私下里抱怨两句,若真要让他处理朝事,他能痛呼哀叫一整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听惯了他偶尔冒出来的一两句嘲讽,也知对方此时并不需要任何赞同或是劝说,洛知卿便又慢吞吞喝了口茶,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一顿饭下来,洛知卿很少动筷吃菜,倒是旁边的糕点被她吃了许多,等到宇文焕那边终于停了筷子,她正好吃完最后一块梅花糕,拿出帕子擦了擦嘴。
宇文焕突然想起了之前被打断的话,迟疑道:“对了,我方才想说,你是怎么认识程西顾的?”
“前两日去寒泉寺祈福,他也在。”对于与程西顾相识一事还有些疑问没有解决,洛知卿不欲让他担心,便只笼统解释一句,宇文焕也瞧了出来,没有追问,却道:“不管怎样,你还是少与他接触得好。”
洛知卿唇角一动,似是想笑。
这才几日,便有数人来提醒她,要与那人划出界限,好似这位程小侯爷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宇文焕观她模样便知对方不以为意。
洛知卿性格看似温和,实则心里极为固执,不然不可能一恨亲生父亲便是十年,且看起来没有任何软化的迹象,宇文焕不禁皱了皱眉,“程西顾一十四岁接替其父爵位与军职,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看他笑话,可他不禁没有遂了他们的意,甚至将已逝恭王的势力一同纳入麾下,成了第一位统领南境的将军,与洛将军分庭抗礼。”
言及此,他似有感叹,啧啧道:“其心智城府,恐无人能及。”
元景二十五年,恭王去世后,为显示当今陛下的宅心仁厚,圣上又提拔了恭王手下一人坐上副将的位置,但在两年后攻下西燕的战役中,这位副将却为敌方通风报信,致使程周行身死,魏军险些失败。
幸而那时程西顾以一己之力冲破层层保护砍下副将头颅,振奋军心,又提出利用地势迂回奔袭之计,让魏军一鼓作气攻下西梁城,反败为胜。
她忘了太多,此时听到宇文焕口中所言,才猛然想起当年听闻这些事时,脑海中浮现的一幅幅残忍而又悲伤的画面。
十四岁的少年,在父亲身死的时候连感伤的权利都没有,便要支撑起残破的身躯,以一腔孤勇斩杀仇敌,来不及感受痛苦亦或心酸,他足下是鲜血、是残肢、是忘记人性的战场,他只能前进。
但世人看到的,却只是其后那些年他的城府与钻营。
多可悲啊。
甚至连刚从梦中清醒过来的她,也是这般以为的。
“阿焕......”
见对方抬头看过来,一脸疑惑的表情,洛知卿慢慢笑了:“你方才感慨他事迹的模样,像个垂暮之年的老人。”
宇文焕炸毛:“我是为了谁啊!你还要嫌我!”
洛知卿笑意加深。
她不愿如那些人所言,对着一个保家卫国的将领抱有那么大的偏见与防备,那些人以血肉之躯护家国安宁,她该感激,该敬佩,而非满是猜疑。
但她也知晓宇文焕的关心与担忧,以他的身份与思考的立场来说,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所以她不会明着反驳,只好岔开话题。
虽然惹对方炸毛之后又要请吃一顿饭了。
洛知卿摆出一副歉意的表情,正要安抚,雅间的门再次被敲响了。
“七殿下,不知可否邀您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