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聂大公子想来是个不信鬼神的。
他在黄昏时分听了个鬼故事,故事里什么鬼啊怪啊的没能吓住他,反倒叫他从里头拣了个日出来看——于是上了山;上了山半夜遇见一个白衣人,他心中想什么白衣人说什么,他也不觉得此事蹊跷,只觉得是志同道合。
他平日里惯常爱同人扯闲篇儿,锦绣堆中长大,自认胸无大志,平生最大的爱好是吃喝玩乐做富贵闲人,见谁都能聊上几句,一惯是个讲话三纸无驴、嘴上跑马的主儿。
现在突然陡然遇见童晋这么一位“志同道合”合他胃口的仁兄,一张嘴更是滔滔不绝没完儿起来,大有要与童兄花前月下大谈三百回合的意思。
谈星星、谈月亮、谈风花雪月,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把石历谈得靠着树干都睡过去了,还精神奕奕。
童晋看着他想:阿恒的转世,倒也还是个话痨。
朗夜无风,枝叶缝隙洒下月光。
除了聂时往的说话声与虫鸣声,童晋还听见更远处的悬崖瀑流声,沐瓷镇中两三狗吠声、低语人声、管弦嘲哳声。
他眼底不见林木,不见聂时往,映着山下沐瓷镇中稀薄的灯火,耳边,打更的梆子此时正好敲了五响。
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
时移世易,当初那座僻静的村庄竟是全然不见了踪影。
童晋原本是还在睡的,但聂家主仆二人经过——首先石历踹了他一脚。
就是这一脚,生人皮肉的触碰,叫童晋有了朦胧的意识。原本他还能继续再睡,但是很快,他又嗅到了一股让他觉得无比熟悉的气味。
与他同属本源,或者说,就是他的本源——他自己的味道。
那味道诱使童晋转醒过来,看见了聂时往,和他魂魄中的那份福泽。
于是他想起来,认出来,眼前这青袍浪荡的年轻公子,大约是许恒的转世。
“……江南柔情,连酒也柔情,我昨儿宴的酒席上,其他倒是都没有什么特别,只有一口曲江白,尝来当真唇齿留香、清冽非常。等下了山,我开一席请童兄吃酒去,如何?”
童晋点点头回答说好。
聂公子就高兴了,笑着把折扇在手心一拍,支起条腿后仰靠在树干上,仰头望天,还意犹未尽。
同时一句心音飘进童晋耳里,这少爷心想:原来童兄不太爱说话。
不太爱说话的童兄眨了眨眼。
沙沙。
沙沙。
童晋陡然抬起眼,向虚空中凝望过去。
两道昏睡决自他指尖滑出,射向树底两人。
不知何时,树林中的声音全部消失了,一直打着呼噜的小厮明明还在睡,呼噜声却不知停了多久,落进林中的月光僵硬得仿佛凝固一般。
疾风迎面袭来!
童晋脚尖一点,一瞬跃到树顶。
劲风落空,林中树木全被搅动,绿海瞬间成浪翻涌。烈烈狂风席卷童晋衣袍。
很诡异的画面,脚下的树木在连片摇曳,衣袂翻风,却没能产生一丝声息。
周围的声音好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
童晋不眨眼望着前方,没有说话。
冷凝的月光打在他的袍角,蔓延成一层阴黑的雾蓝,水凝一般沉重。
他静默片刻,不声响,伸手将那层雾蓝拭了下来,听见“哎呦”一声。脸上表情不变,指尖一掸。
只见那团雾蓝色屁滚尿流飞了出去,活物似的,在半空打了个哆嗦,一下散了,从里头滚出来个黑衣高帽的白脸儿。
那白脸儿身上掉渣,“噗噗噗”冒着黑烟,一下滚得太急没稳住身形,窜天猴一样向天一蹿,炸成了朵黑色的烟花。
“呸呸呸呸呸呸!”
他半晌才歪歪扭扭飘回来,扶正帽子,拍掉黑烟,把嘴里掉出来的长舌头重新塞回去,瞪童晋道:“两百年过去,你这小妖精还是一副黑心肠!狗改不了吃屎!”
“你……”童晋原本想说你是,看清白脸儿高帽上“天下太平”四个字,把话咽了回去,改成,“是你。”
“是你八爷我。”黑无常、范无救梗着脖子说。
想起前因,总归是这鬼差“送”来灵物自己才能化形,童晋不与他计较,解释道:“是你偷袭在先,我才动手,我没想伤你。”
范无救悻悻,把“技不如人”四字自个咽了。
他发觉这镜妖睡醒了,急冲冲跑来找人,一看他都化形了,那张脸冲他做鬼脸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一下怒从心起,想顺手揍妖一顿,哪能想到,之前连话都说不了的镜妖,短短两百年就有了如今修为,自己打不过了!
果然,吃了他那么多灵物,大补了吧!!!
越想越气。
“哼!”
童晋眨眨眼,想了想,建议:“你若实在气不过,我站着让你打一顿,绝不还手。”
两百年了,他刚一睡醒这鬼就能立刻出现,真爱都比不过他这速度,给人惦记坏了。
“八爷我没那么无聊!”就是无聊也不承认!打不过叫人让,八爷才不稀罕!
范无救飘到童晋跟前,伸手撩开袖子,“我找你是为这个。”
掌心靠近手腕的位置,白惨惨皮肉上一道醒目的猩红伤疤映入眼底。
伤疤上符文状的凸起歪七扭八凑在一起,汇成一个不规则有两个尖角的圆形。非常眼熟。
好像……是自己镜身的形状。
“两百年前你烫的。”果然,他听见范无救说。
“你烫我的时候我没在意,以为只是被什么燎了一下,回去后发现手腕上竟然落了疤。”
童晋看着他。
当时,范无救好像是直接触到了他的神识?
“我没有肉身,你这镜妖竟能直接在我魂体上留下烫伤。”范无救一副“这怎么可能”的语气,激动地又往天上蹿了,飘啊飘的打了个旋儿,旋完稳住身形,飘回来,“我找鬼医瞧过,他说这是神识伤,不严重,只是落下的疤若想除去,只有造成这伤的人才能做到。”
“我回凡间找你的时候,你已经沉睡了,怎么也叫不醒。”忽略过自己为了叫醒镜妖顺便出气使的各种折磨镜子的手段,范无救咳一声,“你不醒,我想就算了,一个疤也没什么,反正没大碍,所以,开始我没在意。”
“可是到望日的时候……”
范无救说到望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本就惨白的脸更加惨白了,再说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抖:“第一次望日时,我刚好站在苦竹浮桥边,月轮登顶那刻,我耳边瞬间响起无数鬼哭,它们一边哀嚎,一边围过来撕扯我的身体……把我扯得四分五裂还不罢休,还要钻进骨缝,去吸骨髓。”
童晋听到他喉咙发出很明显的吞咽声。
“还有业火,业火在烧。”他说,“我差点以为是自己一不小心跌进了红水里,被水中的冤魂缠住了。可是不应该……”
那排山倒海的尖啸,那被撕扯得开裂的疼痛,那感受不到身体某些部位的张皇,那钻心蚀骨的阴寒。炽烈的业火卷舐着他的灵魂,仿佛要将他彻底炼化。
范无救满脸恐惧,只是回忆,就让他遍体生寒颤抖不止。
“就是跌进红水里也不应该会那样痛苦。”范无救看向童晋,镜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好像他根本不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我问过当时桥边的其他鬼魂,那晚他们都没有这样的经历。那些痛苦好像是我转瞬即逝的错觉,当月亮偏移顶端,它就消失了。”
“而后下一个望日,它又再次出现。”
范无救翻开手腕,那道猩红痕迹再次显露在二人中间。
“你认为是这道疤的缘故?”童晋说,“何以见得?”
“我查了自己那些日子去过的所有地方,吃下的所有东西,做过的所有事情——这道疤最可疑。”范无救道,他看着童晋的眼睛,“我记得你,镜妖。”
他说:“我记得遇见你时闻到的那股恶业的臭味,阴寒浑邪,非是恶贯满盈作恶多端者不会有,你身缠这般多罪孽,不知犯下过怎样滔天的罪行,必日日受鬼哭贯耳,恶念侵蚀。既如此,再经业火燎身粉身碎骨之苦也未必不可能,况且——我记得你本体是碎的。”
“虽然没有前例,但是我猜,也许是这道神识伤因某种不知名缘由,在望日圆月登顶之时,将你与我通感了。”
范无救带着求证意味去看镜妖。那样千刀万剐的痛苦,他以为童晋听完之后,哪怕不惶然色变,也会动容。可是全都没有,镜妖还是不眨眼看着他。
猜错了吗?自己的异状与镜妖无关?
这么想的时候,手腕上突然落下两指,白皙的指端闪烁金光,温意传来,镜疤开始发烫。
范无救看见镜妖低垂着双眼,紧抿着唇,纤长漆黑的眼睫在法术光晕中蝶翼一样轻颤。未几,额角沁出细汗。
童晋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
“抱歉。”他看范无救,唇色是脱力的苍白,眼神极其认真。
范无救这时才发现,这镜妖的眼珠也极黑,一转不转望过来的时候,竟有些摄人。
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抱歉什么?”
“我本体镜面如今只余三一,力有不逮,治不了这神识伤。”
范无救:“……”
他心梗了一下,“你同意我的猜测?”
童晋点头:“十之八/九。”
范无救:“……”
范无救向天上一蹿,身上又开始“噗噗噗”冒黑烟,长长的红色舌头不受控地又掉了出来,他懒得去管,不带句读地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异样极大可能跟你留下的神识伤有关但你说因为你现在是面破镜子所以无能为力?”
童晋:“抱歉。”
“哈!”黑色的无常整张脸都扭曲了一下,最后耷拉着像是要哭了,“哈!哈!哈!哈!哈!破镜子!你说你本体烂成那样怎么化成人形没有缺胳膊少腿还是囫囵个呢!”
童晋很好心地没有回答,避免火上浇油。
“你,你不……”范无救冷静片刻,像是冷静下来了——如果忽略他身上“噗呲噗呲”冒得更快的黑烟的话,他想说什么,看了童晋一眼,张张嘴咽回去。
把“你不”什么,改成了:
“小镜妖,这件事主要责任在你对吧?”
“我是无妄之灾,我很无辜的。”
“你看,我还送了你那么多灵物,你看看你现在修为厉害的——我也不要你感激。”
“你要帮忙解决。”
“是不是把你其他的碎片找回来给你拼回去你就能治好我了?”
“来,说说,你在哪、是怎么碎的?”
“我们来集思广益一下,说不定马上就完事了。”
他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童晋盯着他,没有说话,扭过头。
一道白线从远处群山开始蔓延,稀释边际黑暗,鱼肚白翻出来。
他说:“天要亮了。”
范无救摆摆手,“没事,我不怕阳光。”
“阿恒、”童晋说,“小聂想看日出。”金光从他指端亮起,弹出。
范无救:“?”
一瞬间,结界破除,鸟鸣声、风声、树叶沙沙声……万籁共鸣。
林中的世界重新活了过来。
树底石历悠悠转醒,揉着眼睛小声嘟囔,一睁眼发现天亮了,高兴喊:“少爷,少爷,天亮了,日头就要出来啦!”
高声惊起群鸟。
聂时往敲他脑袋,扬声往树上喊:“童兄,你怎么到树上去了?”
石历也跟着喊:“对啊对啊童公子,你怎么到树上去了?好厉害,你怎么上去的?”
“飞上来的。”童晋说,“这里视线好,看得远。”他在树杈上坐下,两腿悬空,月白的衣袍在晨风中轻摆,目光向断崖外投去,“快看。”
方才还是漆黑的天已经成了阴蓝色,一抹殷红从山后绽开来,似焰似火,烧红大半的天空,热烈地像是要将生命都给燃烧殆尽。
朝阳绚烂。
阳光下,范无救惨白的魂体更加惨白了,总算明白过来童晋说什么天亮了什么看日出。
根本不是在担心他能不能见天光!
黑心肠的小妖精!
他倏地一下又往天上蹿,噗噗噗直冒黑烟,帽子都气歪了。
“没良心的臭镜——”
妖字还没骂出口,一下被扼在喉底。脑袋瞬间炸开锅,阴寒遍体。
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穿过了他的魂体!
范无救尖叫:“吾神!什么鬼东西!”
石历也尖叫:“少爷!!!”
童晋瞪大眼,瞬移到树底。
他听见了很清晰的骨裂声。
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人,正好砸在了聂时往身上。
两个人交叠在一起。
底下的小聂公子脸涨成猪肝色,口溢鲜血,眼睛紧闭,生死不明。
“少爷!!!”
石历撕心裂肺,两眼飙泪,一口气没吊上来,也跟着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