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问,咱俩的亲事什么时候办?”夏枫起身靠近,夺走他手中的帕子,放进铜盆里淘了淘,“先帝刚去,你重孝在身,等咱到了怀远,我就去回绝了这老头。真是的,不想想怎么理政治兵,成天盯着我这点子事儿。”
“我……”萧明忱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我,什么咱俩亲事,我什么时候说要……”
夏枫把帕子递给他,吊儿郎当站在一旁:“我怎么不记得先帝你指过婚,还是说……”
她停顿少顷,盯着萧明忱,从头到脚瞧了一遍,才一字一句问:“你有心仪的女子?”
“没有,”萧明忱急道,“但是也不能,不能……”
“那不就成了,”夏枫靠近他,“你嫌草率呀,这好办。我回去给陛下递道折子,让他先赐婚,等你孝期过了,咱三书六礼走一遍。”
她说到最后还很贴心地补了一句:“这样行吗?”
对萧明忱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他自己觉得行不行的问题,也不是礼数不礼数的问题。
宁王殿下迂腐的脑袋里,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相处了近两个月,他当然知道夏枫喜欢自己,也对夏枫有好感,但也仅限于此罢了。
他活了二十年,从未敢想过自己有一天能遵从内心喜好去与一个女子谈婚论嫁。
“我……”萧明忱垂眸,沉默半响,“夏枫,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无权无势。说不定将来哪一天,还会因为我姓萧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一身黑色深衣,修长挺拔,看起来有些瘦削。总是皱着的眉头,仿佛从未舒展过。
夏枫忽然窜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不让人把自己推开:“你是不是不想娶我,是不是?你说,你的心上人是谁,我这就去砍了她。”
“不是,没有,我……”萧明忱跟不上她的脑回路,犹豫着想解释。
夏枫截口打断:“不是不想?那就是想了。推推拖拖的,男人就是口是心非。”
“我……”萧明忱直觉两个人之间无法沟通这个问题,不想越涂越黑。他扣开夏枫紧紧拽着自己的手,拉开安全距离,直接转移话题:“我今天发现,延州市面上流通的铁币质量上有很大差距,你们一直允许私人铸币吗?”
“也不是允许,但是这东西,遏制不了。”夏枫叹了口气,“大庆铜矿稀缺,西北尤其缺。我家都快养不起兵了,哪有心思管这个。”
她想想又觉得不对:“说咱俩婚事呢,你不许扯别的!说,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萧明忱识时务地闭嘴,不再跟她说多一句话。
西北军主帅夏毅征战一生,却眼睁睁看着自己为之鞠躬尽瘁的大庆越来越乱,逐渐礼崩乐坏,民不聊生。
萧明忱一进怀远夏国公府就受到了最高礼遇。
国公爷夏毅看他的眼神,就像当年的严太傅、李尚书,欣慰中带着期许,恭敬中带着亲昵,这压根就不是老丈人看女婿。
什么‘亲事什么时候办’,什么‘三书六礼走一遍’,全是夏枫信口胡扯。
“殿下,老臣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再见到您一面。”夏国公老泪纵横,“要不是西北军必须守着边境,臣早想挥师南下宰了王茂那老贼,天不亡我大庆啊。”
“晚辈不敢当。夏帅,您快请坐,别这样。”萧明忱忙把人扶了起来,恭恭敬敬道。
他最怕的就是这种话,仿佛这支离破碎的万里河山是他生下来就注定背负的担子。仿佛不能重整河山,中兴大庆,他萧明忱就是个罪人。
但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大庆苟延残喘近百年,多少有志之士前仆后继,都没能救回来。
“爹,我们车马劳顿,一天没歇,你就不能让人喝口水吗?”夏枫坐在一旁不满道。
“怎么说话呢,”夏毅沉下脸,“我怎么看殿下脸色不好,你路上是不是没有好好照顾他?”
夏枫翻了个白眼:“你们继续,我回去了。”
“你给我回来!”夏毅吼道,转身对萧明忱笑得一脸慈祥,“殿下,小女素来不知礼数,被惯坏了,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爹,吃饭行吗?”夏枫气呼呼地回头,“咱能一边吃一边客套吗?”
“吃饭,吃饭,瞧我这记性。”夏毅恍然道,“厨房做了饺子,咱们这儿呀,好吃不过饺子,殿下可一定要尝尝。”
萧明忱松了口气,他着实受不了这夏国公的热情。
即使特地准备,桌子上也没几个菜。饺子、炖锅子、酱牛肉还有酒,三个人就这么随意地围着一张桌子吃饭,周边连个伺候的下人都不留。
“想当年,听闻殿下年纪尚幼就能识文断字,把李文直那老头子高兴的呀,特地写信来跟我讲,直呼大庆有望。”夏毅年纪越大,越喜欢念叨往事,也不管旁人爱不爱听。
他摸着胡子感叹:“唉,可惜了,没能见老李最后一面。”
“是李先生亲自带我启蒙,教我礼仪道理,他铮铮傲骨,勇为人先,没想到竟遭王氏迫害,含恨而终。”萧明忱似乎想起了什么,没继续说。
夏枫简直想把自己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爹给扔出去,给萧明忱夹了个饺子,岔开话题:“你尝尝,眼下入冬了,西北鲜蔬贫乏,饺子馅只有白菜香菇,看吃得惯吗?”
“对了,枫儿,”夏毅终于想起正事,“幽蓟失守了,你打算怎么办?”
夏枫只顾着给自家殿下夹菜:“没办法,已经丢了,还能怎么办。”
“你这叫什么话!”夏毅一把将筷子拍到桌子上,“没了幽蓟,河北山东那些个饭桶能守几时?到时候别说大庆了,汉人的江山都得玩完!”
夏枫嚼了块酱牛肉,不慌不忙道:“您冲我拍什么桌子,北贺是我放进来的吗?西北有多余的兵力去守河北吗?一入冬,咱们跟羌人必有一战,我走得开吗?”
“你!”夏毅被她噎得偃旗息鼓,讪讪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萧明忱平静道,“大庆各地的禁军、厢军,除了西北军其他都是花拳绣腿。也就自己关起门来搞内讧的本事,对上外敌,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何况,良将稀少才是最致命的。夏枫将军要震慑羌人,万不能离开西北。”
夏枫看了看自家老爹:“北贺虽是异族,但好歹有点人性,他们只杀官商不屠城。百姓在赵王手下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如果北贺派个正常人接管幽蓟,他们说不定还能吃个饱饭。”
“唉,也对,羌人才是没人性的畜牲,咱们西北绝对不能出乱子。”夏毅抬手灌了一碗酒。搪瓷大碗,喝得跟喝水一样豪迈,看得萧明忱不自觉抖了抖眉毛。
他喝完看向萧明忱,信誓旦旦道:“殿下,大庆全靠你了,但有吩咐,我夏家定唯命是从!”
这老头子三碗酒喝上头,直接忘记了现在西北军谁做主,拉着宁王殿下的衣袖诉说宏图伟业。别人没听明白他说什么,倒先把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
夏枫习惯了自家爹的德行,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时不时给宁王殿下夹点菜,一顿宾主都不欢的饭,就她吃得自得其乐。
她自懂事起大庆礼法就只是个摆设,先帝就只是个傀儡,对所谓的大庆天然没有认同感。
对夏枫来说,皇帝姓什么不重要,皇帝是谁也与自己关系不大,只要边境安宁,西北百姓安居乐业,其他都无所谓。
但今天不一样了,除了亲爹成天吆喝着中兴大庆,心上人竟然也有这个想法,并且不只是想想而已,而是当成了目标。
这还了得,她不远千里拐宁王回西北是回来跟自己成亲的,不是拐来帮他建功立业,匡复天下的。
吃完饭,夏枫以怕萧明忱人生地不熟为名,跟侍卫一起把人送到院子,磨磨唧唧地不肯走了。
“夏将军,”萧明忱请她进门,“有话对我说?”
“对,”夏枫挑眉,“你就不能叫我名字?”
“这……”萧明忱犹豫,“你我乃是平辈,直接叫名字怕是不妥,可有表字?”
“表什么字,读书人搞的酸腐玩意儿,你直接叫我名字好了。”夏枫直视他清俊的眉目,“我问你,你跟我说真心话。”
“请讲。”
“我爹也好,其他老大人也好,都把大庆的希望放在你身上。但你也看到了,大庆内忧外患,何其艰难,这根本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夏枫目不转睛:“你呢,你怎么想,这也是你的想法吗?去飞蛾扑火,去为了一个几乎不可完成的目标耗尽毕生心血。”
萧明忱脸色一见风又有些苍白,还是一副病弱美人样儿。
就在一瞬间,他眉目中满含的忧思仿佛化作一把利刃,隐藏多年的锋芒纷纷挣扎破土而出,眼眸里含着夏枫看不透的意味,语气平静无澜却异常坚定:“是,即使是自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