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意随着落叶而至。
宋安扬望了望院中围墙上的女人。
师父一直都喜欢在那望着皇城,也不知她到底在望什么。
宋安扬踮脚跃至秦素身边,将那件回屋取来的披风覆在她肩头,轻声道:“师父,天色已晚,回屋吧。”
秦素不语,只是拢紧了披风。
她眼中的皇城依旧繁华,一如她离开的模样,而她只是分外想他,
秦素是皇帝身边御前侍卫的女儿,从小善武。
八岁那日,皇帝大寿,秦素随父亲入宫,她第一次见到李沛寒。
他安安静静的坐在他母妃身边,模样像极了身边的女人,微微上挑的眉眼,秀挺的鼻梁,就连扬起的唇角弧度都不尽相同。
唯一不同的可能是,那笑意未真正传到他如墨般的眸中,他的眼底是她道不出的清冷。
席间,秦素因无意打翻了面前的果盘,被皇帝注意到。
“秦卿,那可是你家姑娘?”
作为御前侍卫的秦少峰带着秦素惶惶然离了席,跪在天子脚下,
“是臣没教好,扰了皇上雅兴。”
“不打紧,爱卿这闺女,出落的标致,不知琴棋书画通晓哪样?”
见父亲面露难色,秦素开口回道“小女不才,略懂些刀枪剑术。”
“无妨,旦且使来,让朕一睹为快。”
秦素接过宫人递来的宝剑,行至殿中,专心的舞起手中的剑,流畅的剑身所到之处都闪着银色的光亮。
皇帝甚喜,“我儿沛寒,与你一般大,你可愿伴他身边,在这宫中生活。”
“谢皇上恩典。”秦素学着父亲的模样叩拜谢恩。
宴席之后,宫人将秦素领到瑶华宫,秦素在那又见到了席间那眼眸清冷的贵人,心想:莫不是他便是皇上口中的‘沛寒’。
“殿下。”她上前跪伏于他跟前。
“你叫什么?”
头顶上传来他淡淡的声音,秦素应答道“小女名唤秦素。”
他伸手将她扶起,“以后你便在这瑶华宫中住下,切记谨慎行事。“
他待她并不亲近,但他生的极好看,秦素总是忍不住往他身边凑。
“殿下,吃桂花糕吗?这是我娘亲手做的,可香甜了。“
“殿下,近日你总愁眉不展可有烦心事?“
“殿下,今天是十五,百姓们都会放天灯祈愿,我自家中带了一盏,咋们一起放吧!“
日子久了,秦素知道李沛寒的母妃曾盛宠一时,但君王之情自古从未长久,今被冷落在这瑶华宫中,也算是宿命。
同样他的处境也不好,他有五位哥哥,和两个弟弟,无一人希望他好过,自幼遭人迫害的次数就已是一只手都数不清。
这年冬天,李沛寒的母妃感染风寒,派人去请的太医迟迟不来,他便独自去到父皇的寝宫外,长跪不起。
殿内声乐盈盈,暖意融融,殿外不知何时已在飘雪,没有宫人进殿通知陛下,怕扰了圣上讨不到好。
刺骨的寒意笼在李沛寒的周身,单薄的华服下他的背脊也不曾有一刻弯曲。
秦素听闻消息赶至时,少年俊逸的面庞已苍白到不见血色,他的眉睫上除了细碎的冰霜,还有化开的雪渍。
秦素将取来的貂裘裹在殿下瘦削的身上,不顾宫人的阻拦,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殿门,跪在满脸盛怒的皇帝面前,“皇上,殿下已在殿外恭候多时,请圣上准他入殿。”
秦素以受擅闯大殿的刑罚换取殿下面见皇上,请到太医为其母妃救治的结果,对此她很是满意。
隔天,李沛寒到秦府探望疗伤中的秦素。
“这是宫里的创药,对你的伤定有好处。“李沛寒说着将手中白瓷的小瓶放在了秦素的床头。
秦素拿在手中一阵打量,转头对上李沛寒的双眸,认真道“殿下,没有生我擅自闯进大殿的气?”
李沛寒轻轻摆了摆头“是我该谢谢你。”
伏在榻上的秦素第一次见到李沛寒的眼中除清冷之外,有了别样的颜色。
冰雪渐融,秦素的伤也痊愈,她再次回到宫中,却得知李沛寒的母妃因救治不及,终是没熬过这个冬天,李沛寒也消失了好些天,为此秦素在这偌大的皇宫中不停的寻他。
终是在李沛寒母妃寝宫的柜中秦素寻到了他,那时的他抱着母妃的衣裳,无声无息的蜷缩在角落里,轻微煽动的睫羽,紧闭的双眸,像是只想将这世间的一切阻挡在外。
“殿下,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望殿下保重。”
李沛寒睁眼便见到秦素如叩拜神祗般虔诚的跪伏在地。
片刻之后,他低低的出声道”扶我出来。“
李沛寒自那之后便换了个人一般,他不再只独居于这瑶华宫中且不问朝政,他开始频繁走动于宫内外,结交大臣,来丰满自己的羽翼。
秦素一如既往的守在李沛寒身边,看着殿下谋划江山。她不在意他到底是备受冷落的皇子,还是胸怀大志的储君,她只想这么伴其左右。
怎奈皇帝给李沛寒指婚,让其迎娶首府之女。
大婚当天,秦素在街上目睹她人的十里红妆,“但愿殿下今后得偿夙愿。”
秦素离开了,她没回自己家,独身在江湖闯荡。
因此秦素不知李沛寒一袭红衣跪在皇帝的寝宫外整整一宿,只是想让他的父皇收回成命。
这一夜,再也没有人为他披衣御寒。
第二天,皇帝早朝从李沛寒面前经过,看了眼儿子憔悴的面容,说:“既已成定局,你这般又有何用。”
“父王,我心中有人。”李沛寒伏在地上,声音低哑却又坚毅。
“难不成你还想择一人而终老。”
“为何不可?”李沛寒抬起头,逆着刺眼的太阳,对上他父皇的哂笑。
“收回你这可笑的想法,清楚生在帝王家,现在的一切皆是你的命。”说罢,皇帝甩袖离去。
李沛寒望着那道明亮的黄色消失在视线里,默默低喃道“父王,你认命,但我不认。”
深巷中,“救命,救命。”宋安扬拼命的反抗着,企图逃离,但身边的匪徒力大无穷,任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我劝你省省力气,到时候还有一堆杂活要你做呢。”边说边轻蔑的用手拍着宋安扬已红肿不堪的脸。
一道寒光在宋安扬的余光中乍现,刚还抖擞如牛的匪徒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宋安扬一抬眼就看见秦素执剑立在自己身旁,她那双眼微微眯起,仿佛在透过自己看谁。
宋安扬的眉眼很像他,但宋安扬的眸光清澈且温暖,细看却也寻不出他的影子,收了剑的秦素,转身离开之际,心道:果真还是没放下他啊!
宋安扬见秦素要离开,忙拖着受伤的腿跟在她身后一跛一跛的走着,他想习武,“好心人,你既已救了我,能教我功夫吗,送佛送到西吧。“
“我不怕苦,你怎么使唤我都行。“
“我本就孤身一人,今若离了你,只怕又叫人绑了去。“
秦素经不起宋安扬的百般请求,道“教你便是,今后你就唤我师父吧。“
“师父,师父。“
“太好了,师父你真是个好人。“
秦素看着宋安扬开心的模样不禁也笑了起来,心想:有个人陪着也挺好。
七年之后,皇帝病危,各皇子明争暗斗。
不仅朝堂上风云涌动,江湖也随之动荡不安,部分有谋略之人揭竿而起。
与此同时,宋安扬也加入了纷争,他凭借着过人的学识与一身本领,于茫茫人海脱颖而出,势力日益壮大,被官家所忌惮。
秦素并不知宋安扬最近在忙什么,总是昼伏夜出,她也无心过问,她只尽师父之责责,并不想干涉他过多,毕竟宋安扬也不是一个孩子。
秦素再见李沛寒是在一个雨天,她正在街边的包子铺买餐食,这些年她一直都是这么过的。
“素素。”
秦素闻见身后有人唤她,那声音颇为熟悉,却记不起是谁。
她嚼着嘴里的包子转过身来。
身后青纸伞下,露出的是那张令她朝思暮想的脸。
“殿下。“
李沛寒抬手拭去秦素嘴边的碎屑“这么多年不见,这吃相还是如此难看。“
痴愣的她被李沛寒领着回到他现在的落脚处。
府邸很大,假山、翠湖、蜿蜒的亭廊样样皆有。
书房内,李沛寒开门见山道“素素,我此次前来是希望你能劝阻宋安扬,让他不要再意图夺权。我知你是他的师父,他的功夫都是你教的。”
秦素面色微微讶然,心想:也是,以殿下如今滔天的权势什么事不知晓。
“如果你觉得为难了,就忘了今天我说的。”李沛寒见秦素不做声,继续道。
“不,殿下,我回去就同他说。”
“不用回去,下午贤香阁,我本是想亲自与他谈,不如你去可好。“
秦素轻轻颔首道“如是甚好。”
贤香阁的雅间内,秦素盯着眼前熏炉上袅袅升起的白烟,愣怔着。
多年来的相处,秦素知宋安扬不同于庸碌之人,他聪慧过人且好学,将来定是国之栋梁,但秦素却从未知晓他的野心竟如此之大。
“师父,怎么是你。”宋安扬推开门进来便看见站在房中发怔的秦素。
宋安扬挥了挥手,他身边魁梧的汉子们纷纷转身退出房间,顺带关上了门。
“安扬,为师如今有一事相求,”秦素顿了顿声,在宋安扬诧异的注视下行至他跟前,郑重道“收手吧。”
宋安扬身侧的手攥成了一个拳头,而后又慢慢的舒展开,他盯着秦素的眼睛道 “若这是师父想要的,我答应便是。“
秦素还想说些什么,但眼前的事物开始恍惚,她心想:不好,怕这熏香中已被动了手脚。接着便晕了过去
醒来的秦素看到伫立于床畔的李沛寒,便知这只是他的一个局,而她就是他手中的筹码,“身为堂堂国之储君,为保自己的权位竟用此等不入流的手段。”
“对不起,素素。”李沛寒低着头道歉,就像一个犯错的孩童。
“他现今人呢?”
李沛寒知她口中问的人是她的徒弟,他也不想隐瞒,直言道“关在牢中。”
“安扬答应我不与你争这天下,为何囚禁他。”秦素激动的坐起身,企图离李沛寒近点,好似这样就能看清他心中的想法。
“你徒弟现今的势力过大,不得不防。”李沛寒见秦素紧蹙的眉头,又道“待我登基之后,便会放行。”
李沛寒在外已有多月,秦素见他仍未有回宫之意,只是每天来往的书信甚多。
这天,秦素在庭院中舞剑,霎时身旁银光一闪,她接住对方的来剑,待拆了两三回的招式。秦素才发现那人是李沛寒,她收住剑,单膝跪下“殿下。“
“素素,这么多年,你的剑术依旧没有长进啊。“
秦素看着眼前的人眉眼间尽是笑意,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开怀。
李沛寒俯身将秦素扶起,执着她的手道“待我称帝,你可愿当这皇后。”
“殿下,如今你已是有妻室之人,此话甚为不妥。”秦素默默的抽回自己的手道。
李沛寒看了眼空空的掌心,“我与她并未有夫妻之实,将来定会与她和离的。”
“丞相大人对你多有扶持,你怎能这么对他。”
李沛寒闻言冷笑一声“他们只是想利用我罢了。“
秦素望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心中明了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人,“我无意于你,更不想嫁你。”
语落,李沛寒的脸上明显有了些许怒意,“你嫁与不嫁,可由不得你。”
“如若你还希望你的家人能平平安安,就照着我的意思来。”李沛寒看着秦素逐渐变了的脸色,心下并不好受。
“来人带姑娘回秦府,好生照顾。”说着伸手想替秦素理好她额边不知何时散落的秀发,但被秦素轻巧的避开了。
半年未到,先帝驾崩,六殿下在众多大臣的拥护下继位。
未待朝政稳定,李沛寒在朝臣多番觐见劝说下,仍然与其妻和离,当着朝臣之面,宣布娶御前侍卫之女秦素为后。
出嫁前,秦素去牢里见到宋安扬,那是她第二次见到如此落魄的他。
宋安扬见到秦素后,急切的开口询问“师父,我听说你要嫁给这新登基的帝王。“秦素只是敛了眼,并没未作答。
“师父,你别答应他,等我出来,我带你走。“宋安扬急切的探出手,想去拉她的。
秦素摇了摇头,退后一步道,“安扬,是为师的错,待你离了这牢笼,天高海阔,走得远些,别再加入这朝堂纷争了。“说完转身离开。
地牢里昏暗的光线模糊了秦素远去的身影,宋安扬狠狠的用拳头砸着覆满青苔的石壁。
“秦素,你等我。”这是宋安扬第一次唤她名字,却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出嫁当日,锣鼓喧天,全城共庆,好不热闹。
那晚,溢满喜气的瑶华宫内秦素取下头上的金钗不带一丝犹豫的扎进李沛寒的胸膛。
烛光中,秦素面色冷然的道“陛下,我无意于这宫中。”
她无意于这宫中,以前这里有她惦念的他,如今他已不是当时那人。
李沛寒看着眼前一身红妆,却十分决绝的秦素,开口道“只要朕还在一天,你都会是朕的皇后。“
李沛寒在宫人惶恐的簇拥下转身离开。
此后,秦素拒绝了李沛寒派人送来的凤印,连着一并送来的奇珍异宝,她也叫人退了回去。
不过李沛寒并不在意秦素的冷淡,他常叫人将奏折移至瑶华宫中批阅,即使两人几乎都不说话。
宫里人都道秦素与帝王相敬如宾,但空荡荡的后宫却只有她这一位娘娘
这一年,李沛寒登基以来,朝政本就不稳,加上不听朝臣劝谏,更是失了臣心。
不出一年,天下又再次动荡,而这都是宋安扬谋划的,即便他被李沛寒挑断了手筋和脚筋,已不能习武。
那夜,李沛寒带着一身的凉意出现在瑶华宫中,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找秦素,“明天我会派人护送你出宫与你家人相聚。”李沛寒上前紧紧拥住她,好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秦素的眼中波光微动,却仍是不言一语。
次日皇城破,大军冲入宫内,刀光剑影下,秦素在一队人马的护送下,向侧边的宫门而去,在穿过琼玉门时,她看见身着黄金甲胄的李沛寒,他正在人群中厮杀。
“放箭。”宫墙上的宋安扬看着浴血奋战的李沛寒,猩红着双眼下达命令道。
万箭齐发的瞬间,秦素想都没想便冲向李沛寒,挡在他身前。
李沛寒拥住秦素中箭后倒下的身躯,吼道“朕不是命人带你离去的吗?为何出现在此?”
秦素看着李沛寒焦急的面庞,生生咽下喉中翻涌的血气,缓缓道“陛下,我不怨你,其实我心里有你,你可知晓?“
李沛寒脑海中往昔的记忆纷拥踏来,那个整日呆在他身边的她,那个拈着桂花糕的她,那个在天灯上写满福佑于他的她。
但还未等到他说“我怎会不知。”她已在他怀中阖上了眼。
此时,宋安扬已令人停止放箭,向这边赶来。
李沛寒看着宋安扬匆忙赶来的身影,将手探到秦素身后,握住箭羽,猛然往前一送,扎向自己的心窝。
望着怀中秦素恬静的容颜,李沛寒舒心一笑,浅浅道“这样也好。”
待到宋安扬赶到之时,只见两人已相拥倒在血泊中没了生气。
“师父,是我来迟了。”宋安扬在万千将士面前直直的跪下双膝。
第二天,天下易主,百姓只道是换了君王罢了。
然而多年后,上代帝王后宫只有一后,而今君王后位空悬却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