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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家四子 第2章 上部(第一人称视角)

作者:鹤字归时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4-07-14 16:55:28 来源:文学城

年柳兰——“真正的柳兰早就死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了”

妈妈说,乾隆四十年的一个冬日里,她在怡红堂的暗门处发现了我,那时我看起来才刚出生不久,裹在襁褓里脸冻得通红,嗷嗷大哭。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一个孩子冻死,在验明性别后,将我带回堂里扶养。

当时我的襁褓里藏着一朵兰花。妈妈想,若是父母希望这孩子成为幽兰一样的女子,那她被抛弃在这烟花柳巷之地,是难以得偿所愿的。

自我记事起,妈妈的婢女——阿红开始教我识字,读启蒙书,识别各种乐器,唱歌跳舞。而我的另一个玩伴——江南,他也是孤儿,被妈妈捡来养在身边。他会陪我在后院的秘密花园里捉迷藏,我们绕着假山跑来跑去,偶尔喂喂鱼逗逗鸟。江南告诉我他今天学的新招式,我唱新学的歌给江南听……这是我一生中,最单纯而宝贵的几年时光。

八岁那年,妈妈用长长的裹脚布把我的脚裹得三寸长短,告诉我这叫三寸金莲,男人们最喜欢的。可是我疼得哇哇哭,我说我不要三寸金莲也不要男人喜欢,我宁愿每天和江南在院子里晒太阳捉蚂蚱,也不想像现在这样寸步难行。可是妈妈很严肃地告诉我,以后我都不能再和江南玩耍了,我每天必须待在后房里练习唱歌跳舞。正如她所言,我再也没见过江南。但她说,如果我跳舞跳得好的话,江南就可以回来陪伴我。

十三岁那年,妈妈看着我娴熟自如地弹奏琵琶、婀娜多姿地跳惊鸿舞后,认真地打量了我一番,捏捏我的脸,说了一句将改变我一生的话:“真漂亮的脸,若是长开了……我会把你打造成怡红堂的头牌。”

从此以后,我要学习的东西就更多了,我每天被包围在莺莺燕燕之中,学她们走路娇弱又风骚的姿态,学她们怎么和男人调笑时娇嗔满面,学她们怎样把男人勾得团团转……但妈妈告诉我,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是艺伎,卖艺不卖身。所以妈妈每天晚上教我作诗作画,分茶下棋。她说将来天下所有男人都会为我倾倒,而我只要像天外飞仙一样偶尔降临“人间”,跳几支舞,弹几首曲子,作几首诗助兴,就会有无数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十四岁那年,我的一曲惊鸿舞名动京城。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但我可比那琵琶女高级多了,妈妈曾悄悄指着座位上的人告诉我——紫色衣服的是大理寺卿,脚着方头靴子的是当今最受皇帝赏识的翰林,着黑袍的是某个内阁学士……怡红堂,在歌舞升平中暗藏政权争夺的波涛暗涌。妈妈轻抚着我的头顶:“以后若是陪他们喝酒作诗,要记着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若是有特别之处,要来告诉我,知道吗?”我点点头,却不自觉地多想:妈妈难不成也和朝廷有什么关系吗?

轻歌曼舞,陪酒赋诗了一年,我渐渐学会看着各式各样的人怎样笑里藏刀,阿谀奉承,渐渐学会怎样把自己最美的神态呈现在他们面前,也渐渐有点厌倦每天几乎一模一样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一曲舞毕准备休息,却被妈妈拉进一个暗房里。我心里觉得奇怪却没声张,看着妈妈打开暗房里的密道,顺从地跟着她走进去。

妈妈问我:“你知道陈红红吗,江南第一舞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的赎身费是三千两白银。如果有人给你三千两百银,你愿意离开怡红堂吗?”

我直截了当地问:“赎了身会怎么样呢,嫁给他当妻子,还是成为他养在外边的小妾?妈妈,有人要赎我吗,我可不止三千两。”

妈妈笑了,却听不出什么情绪地说:“柳兰说得对,妻子和小妾有什么区别呢,都是睡觉罢了……那如果有人,花六千两白银想和你睡一觉,你愿意吗?”

“妈妈,可我不是艺伎吗,卖身是破坏规矩的。这样以后我还怎么在怡红堂里立足呢?”

“能出得起六千两白银的人,不会连这点秘密都守不住,”妈妈在微弱的烛光下摇摇头,“柳兰,你觉得六千两睡一觉的买卖,值不值呢?”

我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妈妈,我看到她眼中倒映着的我,蓝紫色的舞裙在忽隐忽现的灯光里像是要化成万蝶振翅,我听到自己说:“妈妈,这个买卖很值,以后还会有吗?”

“当然会的。”妈妈眼中闪着赞赏的光,和我那时看不懂的深意。

暗道的尽头竟然是一间客栈的后门,这间客栈和怡红堂明面上隔了一条街,从没有人想过这两者之间有任何关系。妈妈带我上了客栈的二楼,指示我进一个房间,叮嘱我:“你该怎么做,怡红堂里的其它姐姐早就教过你了。我只多说一点,今晚听到的,看到的任何东西,出了这个房间就给我通通忘掉,听到了吗?”我点点头,推开客栈房门,带着娇媚又羞涩的浅笑,走向床边坐着的男人。

这个交易自然不止进行了一次,而我的艺伎事业也未受影响。妈妈用挣到的银子为修葺了堂里老化的设施,给我们置办的最流行的服饰。一切都欣欣向荣起来,我也不禁想起妈妈以前说的,“如果你舞跳的好的话,江南会回来陪你。”现在我无论是唱曲,跳舞还是琵琶,都是京城一等一的存在,才子,官员,百姓都想一睹我芳容,没有人能撼动我头牌的地位。我抱着一点点期待,继续忍受着平淡如水的生活。

只有平淡被打破时,我才意识到了平淡的幸福。

我怀孕了。

妈妈仿佛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似的说:“打胎可能会出人命的,你必须把孩子生下来。你目前可以继续唱歌跳舞,但那些高难度的动作需要减少一些,注意安全。等你的肚子显现出来时,我会安排你离开京城,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分娩。我会宣称你外出游历,只要你相信,没有人可以影响到你的地位。”

事已至此,我无可奈何地接受妈妈的安排。五个月后,妈妈正替我打点外出的行李,告诉我,会有个人一路上作为我的马夫和保镖,保证我的安全,我可以完全信任他。

正当我腹诽着怎么可能完全信任一个男人时,房门开了。门外站着的,是我曾心心念念的江南。

他瘦了,高了,变黑了,也沉默寡言了。

我无数次幻想过会在什么样的场景下与他重逢,或许是台下客与台上人之间的惊鸿一瞥,或许是某个平静的日子里他翻窗进来,说门外阳光正好我们出去晒晒。可以是无数个场景,却最不该是现在,我挺着略微明显的肚子,他移开目光看着妈妈,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妈妈打破了沉默:“我答应过你,等你舞跳得好了就让江南回来陪你。这些年江南在外游历,对京城外的情况非常了解,而且武功颇有长进。他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万死不辞。”

江南接过了我的包裹,向我微微欠身:“小姐,马车已经在楼下了,请上路吧。”

妈妈向我眨眨眼:“在外面你就扮作一个闺房小姐吧。”

我们从怡红堂的后门悄悄离开,坐着这俩不起眼的马车,往城外南边驶去。

刚开始我们都很安静,只听得到哒哒哒的马蹄声和市井声。等出了城,我开始问他这些年都去了哪里。他说他一个人闯荡江湖,遇到了一帮志同道合的伙伴,帮助他练成了很厉害的武功。他们现在隐藏在大清朝的各个角落,把行侠仗义作为自己的使命。

我问,那为什么你要回来保护我呢,这可不算什么正义又光明的事。

他沉默几秒后说,这是他早就和妈妈约定好的。

约定了什么?我问道。

我会一直保护你,直到你彻底变强大,不再需要任何人保护的那一天。他一字一句,郑重无比地说。

江南马不停蹄地带我到了城外的一片森林里。里面有一座小院子,内部设施给人一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也十分简单。江南开始带一些药学方面的书给我。他说,在这世上,多掌握一项技能就是增加保命的机会。我每天除了看书,比对江南为我带回来的草药,晒太阳,在院子周围走一走,保证适当的运动之外,无需再做什么了,江南负责照顾我的日常生活起居。

有时我会缠着江南跟我讲一讲,他这些年在江湖中飘荡的故事,他也不拒绝,讲一些或有趣或悲伤的故事,但都与他自己无关。

现在的他好像裹上了一层浓雾。我摸不透他,也看不清他。我甚至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我小时候陪我玩耍的江南。但是我对他会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而他又是那么的可靠体贴。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生下孩子后,江南带着我离开了森林中的小院子准备回京。可是我连那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甚至没有机会看那孩子一眼。我问江南,是妈妈不让我看到孩子的吗?

江南说,妈妈知道你心还不够硬。那孩子既然现在无法由你抚养,那你便当这世界上不存在那孩子一样,再也不要去想这个孩子。

我说,可是这孩子在我肚子里待了十个月。他的一呼一吸,甚至他的每个小动作我都能感受得到。

江南呼吸一滞,过了半晌才说:“你放心,妈妈会让这个孩子平安长大的。如果有缘,你们将来会见。如果无缘……”他苦笑了一声,“如果无缘,那也只能作罢了。”

我握住江南的手:“为什么只能作罢?”

江南轻轻地,但不容拒绝地把我的手掰开,他说:“你终有一天会明白,人,是胜不了天的。”

我回到了京城,又过上了以前那种轻歌曼舞的生活,极偶尔的时候我会在夜里接客。妈妈靠着这笔秘密的收入把怡红堂建得越来越繁华,我的名声和身价也越来越高了。我以为江南又会就此消失,所幸我一个月里还能见到他两三次。他每次都会带给我不同的草药,顺便嘱咐我,一定要坚持学习如何分拣与使用这些草药。

过了半年,我又怀孕了。不过这次我也不再意外或惊慌。五个月后,江南照例带着我去到城外那个森林里的小院子里安居。

不过这回江南外出的时间少了很多,他经常会在院子里练剑,而我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阳光是那样的好,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我把古籍盖在自己的脸上,迷迷糊糊间就要睡着了,却听见自己好似在问江南:“江南…为什么你好像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为什么你不再像以前那般对我如此亲近了,这些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你知道吗,妈妈说我看人很准,来怡红堂里的大部分客人,商人也好,政客也罢,我和他们交谈一番,便可大致清楚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可我看不透你…为什么呢?”

江南停下了动作,轻喘着气:“你不需要看透我。你只要相信我一定会尽全力保你平安,就够了。”

我无奈地笑了:“好,那我不执着了。可我只想知道一个问题,江南,这些年来,你开心吗?”

我以为他会问我什么是开心,什么是不开心?又或者告诉我,他这么多年来,心早就如磐石般坚毅,变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但我一直都没有等到他的答案。

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在梦里也还在等他。所幸,我梦到他终是走了过来,把我脸上盖着的书拿开,又举着一把伞为我遮阳。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陪着你的时候,很开心。”

这次分娩的时候,我多留了一个心眼。我假装昏了过去。却悄悄地眯着眼睛,窥着接生婆怀里的孩子。那是一个男孩,腰间有一块小小的胎记。是胎记吗?或许是我头晕眼花看错了。总归我知道,我至少是有一个儿子的。

在京城里的日子,每一天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台下总是有客人叫好,可无论他们怎样反应,都无法为我枯燥的生活增添一份光彩。唯有每个月江南来的时候日子会有点不一样,他身上有着草药与泥土的清香,是我去不到的另外一个世界的样子。我把江南给我的那些古籍看了很多遍,又自制了一种香,叫安神香。这种香可以让闻香者心旷神怡的同时,对这种香产生一点依赖性。我把这种香分给了怡红堂里的其他女孩子,怡红堂的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好了。

就这样过了三年。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位不一样的客人。妈妈没有告诉我他的身份,却说我一定要尽力讨他欢喜。若是能吸引住他,那么我这些年来吃的所有苦,都是值得的。

这男人35岁上下,虽是便装,举手投足间总有富贵气质,眉眼间也透露着一丝傲气,这种傲气的背后,往往伴随着极其殷实的家底和极其坚实的靠山,几乎装不出来。我知道,这一定是位大主顾。可妈妈难道是想让他赎我的身吗?

□□愉后,他果然很喜欢我,依依不舍地与我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而我也趁机询问妈妈他的真实身份。

妈妈也没有卖关子,警告我一定不能说出去后便告诉我,那人是当今圣上的第十五个儿子——颙琰。

十五皇子?这几乎是我接近的离朝廷权力中心最近的一个人物了。可正因我们的云泥之别,他几乎是不可能替我赎身的。那妈妈的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呢?

从此,妈妈再也没有让我在晚上接过其他的客人,我只会每个月按时见十五皇子一次。

一年后我又怀孕了,与前两次怀孕不同,这一次,妈妈十分欣慰地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我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与此同时,十五皇子登基了,成为现在的嘉庆皇帝。妈妈说,三个月后,嘉庆皇帝会微服私访怡红堂,那个晚上我要将我怀孕了的事情告诉他。

而我却也有一肚子疑问。妈妈如何能确信嘉庆皇帝一定会相信这孩子是他的呢?怡红堂与15皇子之间的秘密交易,真的是偶然吗?甚至于他成为皇帝,会与这件事有关吗?妈妈让我将肚子里的孩子告诉他,又是打着什么算盘呢?

我把满肚子的疑问拋给了妈妈,妈妈只告诉我了一件事——她会努力让嘉庆皇帝迎我入宫。

入宫?我心里波涛汹涌。入宫几乎意味着彻底失去人生自由。我见不到妈妈,见不到江南,见不到怡红堂里的姐妹们。还要面对着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男人。这或许算是一个好归宿,至少我有了荣华富贵。可后宫里险象环生,妈妈为何要让我去涉这样的险呢?

妈妈问我:“如果现在有个机会,让你不用入宫,也不用每日在怡红堂里唱歌跳舞、吟诗作赋。如果你彻底获得了自由,可以去干你任何想干的事情。你会去干什么呢?”

我非常认真的思考了一番,告诉妈妈:“我想像江南那样浪迹江湖,匡扶正义。我想去见世间百态,我想用我的脚丈量这天地。”

妈妈笑了:“好孩子,如果我说,等你进了宫,你的身体不自由,你的心却可以比现在自由的多。你可以干很多你以前几乎想不到的事情,你也可以靠近江南所进行的事业。你会愿意入宫吗?”

我执拗地看着妈妈:“那你现在至少得告诉我,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后宫里女人的战场的险恶程度一点也不比朝堂或者刀光剑影的战场的险恶程度少。我不愿意为了一件我根本不清楚的事情卖命。”

妈妈说:“等你入宫之时,自然会知道。我打赌,等你知道你要做什么时,一定会非常感兴趣。”

我同意了。而一切事情也都像妈妈所设想的那样正常进行着。嘉庆知道我怀了孩子的时候非常高兴,可他却不得不考虑朝臣的意见。他说让我再等等,以后会迎我入宫的。

嘉庆不知道的是,我已经怀孕了三个月。而妈妈告诉我,这个孩子即便能顺利生下来,也一定不会入宫。一想到本该成为皇子的小孩,不得不沦为一介布衣,我不禁替这孩子的未来感到有点惆怅。或许这就是命吧,时也,命也,运也。这些又岂是人能说的清楚的呢?我开始有点理解江南曾说的那番话。

我没告诉江南我将要入宫为妃的事,而他也没有问我。只是在每个月看望我时,给了我更多防身和害命的药材。他告诉我,医者仁心,可保自己的命才是顶要紧的。若是有一天我为了保命不得不去害别人时,也不要害怕。

我当然不会害怕,我想。多年来的头牌生活让我看惯了世态炎凉与尔虞我诈。我知道,这世界上只有自己是最重要的,也许有部分人重要,但也远不及自己重要。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不禁想。这世界上对我重要的人,到底有谁呢?一个是妈妈,另一个应该就是江南了吧。他们会一辈子护着我,爱着么我吗?他们对我的好是会索求回报的吗?我不知道,我也不愿意去想这些,每次一想到就会有种莫名的恐惧,担忧与厌烦。说到底,我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并不受我自己的掌控。这种未知感让我好像行走在冰面上,不知道冰层什么时候会破裂,也不知道冰层下的水里究竟有什么样的毒蛇猛兽。

分娩后的第二天,我回到了京城。彼时我刚从鬼门关里出来,比前两次都虚弱得多。我没力气去看我生的究竟是男孩女孩,也没力气思考为什么三次分娩的接生婆都不是同一个人。我只听到太监传“接旨”的声音。怡红堂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跪着听旨。

“……册封怡红堂年氏为年常在,三天后入宫。赏怡红堂黄金八百两。钦此。”

妈妈打点好太监的赏钱,送太监离开后,怡红堂一下子炸开了锅。没有人想到当朝皇帝竟然会将京城第一艺伎宣入宫中,更想不到是封为“常在”。一时间怡红堂里议论纷纷,而我也知道,很快,整个京城都将议论纷纷了。我感到有些疲惫,一个人回到了房间。

没想到,江南站在我房间的窗户边上。刚才太监的话他都听到了吗,他为什么不出去接旨呢?不过我脑子疼得厉害,也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我现在只想休息,只想好好休息,最好是能一觉醒来,有人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个梦。

江南似是看出了我状态不对,扶着我坐到床边上,为我端了杯热水:“这些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

我没有接过他的水,而是抬头看着他,问:“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呼吸一滞,有些艰难地说道:“可能见不到了吧。”

“那我一定要入宫吗?”

“可你当初已经答应妈妈了,而且如今圣旨也下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事情是即便再后悔,也一定要去做的。”

我带着些许讽刺地笑着:“你希望我入宫吗?”

他不说话,只是把热水递到我面前,示意我喝下那杯水。

我却在这个时候有一股执拗的劲儿。我想我眼眶一定是很红的,声音应该也是很嘶哑的,因为我近乎是声泪俱下的问他:“你和妈妈是早就计划好的,是吗?会不会我从成为头牌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想到有这一天了呢?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要一下子离开这世界上唯二的我最重要的人呢?如果你早就知道我们会有这一天,你为什么还能这样冷漠呢?你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是怎样要好的了吗?你没有心的吗?”我当时应该又悲伤又气愤,身体的虚弱和情绪上头让我忘记了他曾怎样为我搜刮医药方面的书籍,只为让我有自保的能力,忘了这些年他也算是一直在我身旁。只记得他是那样的冷淡,仿佛我对他而言无足轻重一般。

他垂眸看着我,眼里是却满是自嘲的笑,和我看不懂的神色。小时候他偷偷看我被妈妈裹足时,也是这样的神色。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是啊,我没有心。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有心的。”

我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卯足力气掀翻他手里的茶杯,陶瓷杯摔在地上发出了令人心碎的声音。我用尽全身力气,平生以来第一次大吼道:“滚!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他默默地把地上的陶瓷碎片收拾好,一眼也不看我,翻窗走了。

我躺在床上流着泪,回想着我这21年。如果我没有被妈妈在怡红堂的后门捡到,我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呢?也许就是个平民家的女孩,穿不了金戴不了银,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人。但是我可以在乡野间奔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到了现在,就算没有在家里相夫教子,也至少可以跟我喜欢的人一起看落日余晖。也许不像现在这样带点传奇色彩,但至少是我喜欢的。

我想我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妈妈之前告诉我,我进宫后会知道一件我可以干的事。这件事最好足够惊天动地,足够吸引我,否则拿什么拯救我这腐烂又枯燥的人生。

我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江南抱着我,在浓雾里哭啊哭啊哭。他没告诉我为什么哭,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流这么多眼泪。看着他哭得那么伤心,我也忍不住哭了。我和他一起哭了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醒来后的两天。我和妈妈一起收拾着进宫所需要的衣服首饰,以及江南在走之前给我留下的很多药材。我问妈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计划了吗?

妈妈告诉我,不急,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即将入宫的前一个晚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让人有种莫名的不祥之感。

妈妈把我叫到了她房间中,告诉我,入宫前还需要我做最后一件事。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匕首,放到我手上,对我下了最简洁的命令——拿着它,杀了江南。

我几乎要惊叫出来:“杀了他?为什么?”

“他是我们计划实施的最后一块绊脚石,想要计划能顺利实施,必须杀掉他。”

“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得太多太清楚了吗?可是妈妈,他保护了我那么多年,你知道他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不能有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到你将要做的事情。”

恍惚间,妈妈牵着我,走到我的房门前。而我还沉浸在杀了江南这一任务的震惊当中。我突然意识到,他们的计划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庞大得多,沉重得多。

妈妈推开房门,把我一把推了进去。恍惚间,我只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如果从这个房间里走出来的人不只有你一个,那么你们两个人今天都一定会死。我手下宁愿有废棋,也不能有不听话的棋子。”

我从没见过她那么冷血的表情,一股绝望涌上心头,我艰难地转身,看到江南靠在窗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也是你们的计划吗?”我颤抖地问。

江南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提着刀艰难地走向他,在离他不到半米时,他仍然没有动。我“哐当”一声把刀丢在地上,抓着他的肩膀,几乎是哀求道:“我们一起从窗户外逃走,好不好?我们再也不要回到这里,你可以带我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去哪我都愿意。”

他任由我抓着,说:“不可能,我活不过今天的。”

我又一次陷入绝望:“为什么,难道你被人下毒了吗?那我们一起去找名医,救你,好不好?”

他摇摇头:“我没有被人下毒,也没有人胁迫我,我做这一切都是清醒且自愿的。”

我难以置信道:“为了什么,就为了你们的计划吗?是什么能让你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轻轻的掰开我的手指:“这世界上有两件事能让我甘愿献出生命,一个是我的理想与信仰,一个是你。”

我脑子轰的一声,仿佛烟花炸开一般。他温暖的手握住我冰凉的手,又塞了一个东西在我手里,他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在告别前,我要送你几件礼物。第一件,是这把匕首。我找了江南最厉害的兵匠,用这些年我搜集到的最好的材料,打造了这把匕首,你可以给它起个名字。它锋利无比,且可以很好地吸收毒药,可以帮助你自保。

“第二件,我给你留了一些古籍,就在我身后的布袋子里。它们有的是教你如何制出这世界上最毒的几方药,有的是一些简单的武功。练会了可以增强体魄,更方便你使用这把匕首。

“第三件…”江南握着我的手,开始在他身上比划, “这里是离心脏最近的位置,一击致命的话应该往这里捅…这里是胃,捅这里可以……这里是小肠……你记住了吗?”

我机械地点点头。

“你不是一直都想问我很多问题吗?我最后送给你两个问题,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一定会如实回答。”

我下意识地问出我最想问的一个问题:“我七岁那年后,你去了哪里?”

“这个说来话长,”他思索了一下:“简单来说就是,妈妈送我到了江东堂学习武功和治疗之术。随后,我跟着我江东堂的师父开始云游四方,匡扶正义。在路上我看遍了人间疾苦和百态,对我的性格有了非常大的影响。到了你15岁那年,我回来履行我从小向妈妈许下的诺言,保护你。对了,我在江湖上的名字叫江烟柳。”

烟柳,烟柳,烟花柳巷么。我在心里苦笑道。

“第二个问题呢?”

我看着江南,艰难地把杂念摒除,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和妈妈一起计划了这一切对吧,那假设妈妈也和江东堂有关,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你们的计划里需要我做到哪一步?”

“江东堂一直以来行疗愈之事,怀仁义之心,却被其它帮派不断地侵犯,终于到了不可不反抗的地步。我们的目的是护住江东堂,不让它被其它帮派吞并,而你需要做的,是作为我们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内应,传递信息,必要的时候,参与行动。”

“这些帮派一定要相争吗?”我追问着,而江南没有计较这多出来的问题,回答道:“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下,是否相争是由不得我们选择的。五大帮派曾经相抗衡,维持过一段时间的平静,如今早已失衡。我们的回击是对自己的保护……其实我本不想让你也牵扯进这帮派之争中的,我多希望你可以干干净净地做一个艺伎,接受万人吹捧,过着衣食无忧的安逸生活。”

我听着他的话,开始回想起我何时被卷入他们的计划之中的。或许是我第一次走入暗道时,与妈妈的谈话展现了我的野心与贪婪,或许是我小时候在唱歌跳舞上展现出的极佳天赋,或许更早,早在妈妈为我起名“柳兰”的那一刻,我人生的路就定了。

能开在烟花柳巷里的幽兰,必是先经历一番腥风血雨。

我在这一刻恍然大悟,为什么江南会那般沉重地说,人定胜不了天。

他也曾对世界,对自己怀有很强的信心,相信自己可以与命运抗衡,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实现自己的理想。可他注定看不到自己理想的实现,也过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甚至无法阻止自己年少伙伴,被拋到人生既定的轨道上。

我早在无意中泪流满面了,他用衣袖擦去我的泪水,温柔又不容反抗地说:“我们该告别啦。”

我摇摇头:“我在知道这一切前就无法下手杀你,更何况我知道这一切后呢?”

“你还不懂吗?事到如今,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不,我至少还有一项权利,”我近乎绝望地看着他:“我有掌管自己生死的权利。”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匕首刺向心脏,却还是被他拦住了。

“柳兰!这不是逃脱命运的方式!这是懦夫的行为,根本不是勇敢!”

“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勇敢?是接受命运的安排,杀了你吗?”

“是杀了我,但不是接受命运的安排。如果这一切是你所掌握的,就不是被安排,而是你主动杀我以实现计划。当你所掌握的东西越来越多,你能安排的事情越多,即便有的事让你感受到是命运作弄,这也一定是你尽人力能实现的最好的局面了。如果每个人终将受到命运的愚弄,那实现愚弄下的最好结果,才是勇敢。人定胜不了天,但也应该尝试反抗一下,说不定天会因为你的举动而让步呢,对吧?”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太温柔了,是我从未见过的柔情,像毒药般蛊惑着我。

“人终有一死,可我不愿死于仇敌手里。”江南的声音里带着乞求,却握着我的手和我手里的匕首,慢慢地带向他的心脏。他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怕什么不怕什么,知道我无法抗拒他的温柔与乞求,他几乎是把所有“武器”在我轮番试了一遍,他实在太坏了。可他又太好了,好得我下不去手,只能任由他摆布我。

“柳兰,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做什么?”匕首刺破了他黑色的衣裳,我的手比筛子还抖,不想前进,也无法挣脱。

我勉强思考了一下他的问题:“我要做个侠客,浪迹天涯。”

他勉强笑了,我知道,刀尖一定已经刺入了他的心脏,他现在一定很疼,可是他还是笑着回答我:“是吗,那真好。其实浪迹天涯很累的。我要在深山老林里支一间小屋,等你不想浪迹天涯了,就到那个小屋里,好不好?”

我哭得要看不清他了,却又努力睁大眼睛想要铭刻下他的面容。他为什么要穿黑色的衣服呢,血浸泡在黑色里让人根本无法察觉,他有多痛呢?

“那我不浪迹天涯了,下一辈子我只要找到那个小屋。”

“不,”他空着的另外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我能感受到他在努力抑制他的颤抖:“你要先为自己而活,去实现你的理想与追求,然后,再来找我。答应我,以后要对自己好,好吗?答应我,你说……”

我大脑一片空白,我知道如果此时把匕首拔出,他会流更多的血。我只能紧紧抱着他,不断重复着:“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一定对自己好好的……”

他力竭前,在我耳边呢喃的最后一句话是:“斩断所有的牵挂……往前走……永远不要回头……”

他压在我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我还是紧紧抱着他,直到他压得我跪在了地上,我才从持续的耳鸣中缓解过来。

缓过神来后,和这个世界第一下接触,是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声,我却好像失了声,也失了神,忽然间有种不真实感。

江南死了,然后呢,我应该做什么来着?

不对,江南真的死了吗?

他说他隶属于江东堂,在江湖上叫做江烟柳。不,他在说谎,因为我知道他明明是江南,他现在只是睡着了。

怀揣着这种念头,我勉强有点力气,把他拖到了床上,取来干净的白布,想为他止血。白布一瞬间全红了,可血却没有止住。

这块红布,像是一个开关,我彻底崩溃地嚎嚎大哭。

我听到门开了,是妈妈走了进来。

对这个世界的仇恨充斥着我,我一瞬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拔出江南胸口的匕首,刺向妈妈。

而她竟然没有躲开,我在即将刺向她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连忙偏转了刀的走向,却还是刺穿了妈妈的手臂。我连忙松手,匆忙后退几步。

妈妈穿着一件粉色的裙子,她没有把刀拔出来,所以我看着红色在粉色之上迅速蔓延开来。我恍惚地想,刚才江南的血,也跑得这样快吗?

妈妈带着一点痛苦和怜悯看着我,她问我:“你恨这一切吗。”

我带着泪水用力点头。

“很好,带着这份恨意,入宫吧。江南刚才告诉了你江东堂的事。所以,入宫以后,尽量不留痕迹的打听江东堂,同时,江东堂的人也会联系上你,他们会告诉你,下一步要怎么做。入宫后做的一切事情都要小心谨慎,你不像其他嫔妃,有娘家撑腰。你从此是伶仃一人于世间,能帮到你的,只有你自己。

“你应该恨我。因为今天这个局面是由我一手推动的。所以明天全城人都会知道,你离开怡红堂入宫,同时,与怡红堂决裂。以后怡红堂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与你没有一点干系。知道了吗?记住,你再也不是怡红堂的人了。”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妈妈:“你这般无情吗?你没有任何要嘱咐我的吗?”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在苗疆,有一种炼人的手法叫乌尔骨。相传是需要刚出生的两个双胞胎,将其中一个婴儿的骨肉喂给另外一个婴儿吃。另外一个婴儿会因此变得无比强大,或是无比怯懦。”

妈妈明白,我根本没有听懂这个故事的深意在哪。所以她也只是无奈的笑了笑,说,早点睡吧,夜已经深了。明早就要入宫了。你去我房间睡,我来处理江南的尸体。

我止住了妈妈的动作,回头最后一次看着江南,似是要把他的样子深深的镶嵌在我的脑海里。我俯身在他的眉间落下一吻,感到无比的虔诚。可我不信任何宗教,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份虔诚从何而来。

妈妈开玩笑似的说,你要与他殉情吗?

我摇摇头说,我种下了一颗种子,下辈子我会找到这颗种子开出的花,找到他。

雨停了,天蒙蒙亮时,带着几车的嫁妆,我坐着轿子上路了。轿子外的吹手吹着喜乐,我却总有种感觉,好像是在给江南送葬。我突然想起来,我都没问妈妈江南会葬在哪里……路过茶馆时,我听到茶客们议论的声音:

“你听说了吗?那车里坐着的是准备入宫的年柳兰,昨晚和怡红堂决裂了,还伤了老鸨一条手臂,说是再也不踏入怡红堂半步呢!”

“我听说她原本怀了皇上的孩子,不知怎么,昨晚流了产,你说,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决裂的啊。”

“这谁知道,不过入了宫就是不一样,底气足得很呐!”

“我要有她那美貌与才干,我也得底气足啊。”这是老板娘的声音,但很快被其它议论声盖过了。

我突然想到,妈妈早上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她问我,你会变得强大吗?

真奇怪呐。

这时我听到了路边几个行人嘀咕:

“你知道吗,昨天晚上好像城郊外面死了个人呢!喝酒斗殴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弟就是守城门的兵,据说是一刀毙命呢!我弟拖着他的尸体到了乱葬岗,路上好像还碰见了鬼!”

“哟,男鬼女鬼啊?”

“哈哈哈哈………”

我也笑了。笑着笑着,红色的嫁裙湿了一片。

【第一人称视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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