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慎眼睛瞪大了,那是布偶人儿的残骸么?
大哥逼近,“你仔细看看,是么?”
恩娘挡在他身前。
大哥,这是在逼他就范,要么你承认给老太太烧了不该烧的物件,我俩鱼死网破,要么你放过我我放过你,我俩相安无事,否则谁也别好过。
“小五?”大哥被恩娘拦着,停住脚步。
恩娘从来是不甘就范的,“大少爷,咱们一桩一桩事儿来,下毒这事儿还没解决呢。”
“是。”大哥还是看着他,“可是小五,真有人下毒?”
“自然是真的。”恩娘把他挡得更严实,红缯去搬了鱼缸来,“大少爷瞧瞧,这毒多可怕,不过把茶碗在水里过一下——你看呢,成这样了。”
大哥的眼神锐利了,往他一瞅,同仇敌忾似的,转过脸去面对阶下的丫头小子,“谁干的。”
阴沉得可怕。
忽有一丫头,抖抖索索地,“缸里的金鱼变了呀,原来那条尾巴上有红线。”
院里静极了。
周慎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她为何替大哥顶下?平日待她不薄呀,这丫头,长得干净,手脚伶俐,人也有分寸,什么好东西都分她一些,真当成姊妹相处的。
恩娘气极反笑了,“这也奇怪,又没给你看呢,你怎晓得鱼尾上的红线不见了?”
大哥帮腔,“好了,原是她,既找到了就带下去吧,先丢在……”
“丢在哪里?大少爷,我是要报官的。”
“容姨娘,报什么官,都晓得是她了,家丑不可外扬,传出去叫人怎么说?”
两厢对峙着,周慎却还遥遥看那丫头。
她的慌乱不像被戳穿了罪行,倒像害怕似的,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已有人在怨恨她了,那刚刚被打回来的,或者险些要挨打的,因着主人还在坐镇,不敢放肆,但眼神已如刀一样割在她身上。
大哥又在唤他,“小五,你的意思是要报官么。”
他手上还握着布偶的残骸。
油头粉面的哥儿来当和事佬,“人都找到了,依我看呐,报官做什么呢,白叫人看周家的好戏了。”
“大少爷。”恩娘截断他的话头,“我才要问你,这位哥儿是谁家的,就带到后院里来了?幸亏是小五,要是碰见家里的小姐,传出什么话去,你担得了责任么。”
那丫头浑身抖得更厉害,脑袋更抬不起来,两手绞在一起,好似处在崩溃的边缘,只差一点推力就要万劫不复。
分明不是她。
她那么聪明,一定晓得那话说出来就是认罪了,但她还是认下,她是故意的,为了什么说不出口的原因,甘愿拦下罪行。
大哥给了她什么好处,给了她什么承诺,或者,拿什么威胁了她,她才倒戈?
“恩娘。”他讲,“报官吧。”
也不止为她,更为自己,他若不报官,下毒的事儿了了,大哥全无后顾之忧,但布偶的残骸还在他手里,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他有多被动。
丫头忽地整个人静止了,慢慢抬起眼睛,万念俱灰的一对眼睛。
她是什么样的心情,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
“红缯!”周慎叫人,“快去!拦住她!”
那丫头已往廊柱冲过去,拼了命地,不留任何余地,下定了决心要自尽。
红缯再快,也只拽住她的袖口。
旁边却有个小子先一步,拿手掌格挡在中间,丫头猛一撞,疼得他龇牙咧嘴。
她眼见着没了自尽的机会,大势已去了,跌坐地面,任谁来摆弄着拖走,不反抗不动弹,生不如死了。
周慎往那小子看一眼,怪清秀,一对儿杏眼,小脸白得像搽了粉,怯生生地,摸摸手,重新站好。
大哥瘦削的脸上筋骨乍现,又重归往常,再无丁点痕迹。
好险,差一点就死无对证,至少今天晚上他赢了大哥吧。
“带去我院里,我过会儿仔细问她。”恩娘抢在大哥之前开口。
大哥望过来,连同他旁边那位哥儿,不言语,转身,一道离开院子。
遣散下人,恩娘问他,“大少爷手上拿的什么。”
早知道该带着走,他怎这么粗心,真如恩娘说的,被人抓了把柄。
哪里会撒谎,不过沉默。
恩娘也不再过问,轻拍他肩膀,“歇着吧,我等你,你想好了自己来找我说——刚才那小子很不错,你也是时候挑一两个伶俐的做心腹了。”
点到即止,恩娘召过红缯,又道,“明儿紫绫来这屋,以后由她服侍你。”
哪还有不明白的,恩娘的意思,一是怪他识人不清,放任院里出了奸细,二是告戒他别搞出什么幺蛾子——有紫绫在你旁边瞧着呢。
正有些落寞,看见那小子还站在角落里,一对儿杏眼怪惹人怜,悄悄看他,撞见他目光又躲开。
心里难受,找个人胡乱聊聊也好,又顺着恩娘的意,何乐不为,就往他招招手,“你来。”
理理衣裳进屋里坐着,那小子缩头缩脑站在角落,也不敢往里走。
他有些发笑,“进来呀。”
摇摇头,“鞋子脏。”
“我又不嫌你,你叫什么名字?”
“万里。”
“万里?你莫不是姓杨呢。”他一笑。
万里诚惶诚恐摇头,“不姓杨,我是周家的人,姓周。”
“啊呀。”他走去,握住他的手,“进来坐罢。”
好糙的手,像皲裂的黄土地,饱经风吹日晒一样,与他的脸很不配。
原是在院里做下等活的小子,难怪从前没见过。
万里脸涨得通红,手动也不敢动地由他抓着,僵成块木板,坐得笔直,有些憨态。
“你往后就留我身边做事罢,今儿要不是你,还不知怎样收场才好,你是功臣呢。”他讲。
万里的脸简直快要成酱紫色,只点头。
他是什么运气?崔秉文是个闷葫芦,好容易找个上道儿的小子,又是个闷葫芦。
“你说句话呀。”他催促。
“不……不敢,我应该的……”万里更窘迫。
“罢了罢了。”他不在意地一挥手,学家里大人的做派,自腰上取下块玉佩,交予他,“周家很不安稳了,你可愿意跟着我,护着我?”
万里手瑟缩着,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周慎按住他的手,把玉佩放在掌心,“你若答应就收着,就当我买你的忠诚了。”
万里只嗫嚅。
他摆出十二分耐心,问他,“你要说什么?”
头更低下去,“我的忠诚本来就是小少爷的……不用买……”
他笑笑,不争执,“好,但我的心意你得收着呀。”
命运就是如此,运气好了,时机对了,火候到了,得道成仙了。
多少人花多少年的功夫,有多硬的关系,才能随侍在少爷身旁呀,这万里,一夜之间翻身了,竟成了小少爷院里管事的。
周慎看着他忙前忙后,做起事来全没有昨夜的腼腆,谁知他那时是真要帮着寻死的丫头,还是拼一拼,好当着他的面显一显自己,挣个好前程呢,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憨厚也不知是不是装的。
人心从来不能近看,帮着大哥下毒的不是他真心相待的丫头么?拆散周家的不也是爹拿命护着的皇室么?
一大早紫绫就拎着食盒来院里,往他道,“小姐命我来服侍小少爷,拢共不剩几天了,小少爷担待些,分家后紫绫再也不会看着您了。”
是啊,不剩几天了,头七一过,老太太就该下葬了,顶多再过一两日,家也分好了,周家该散了,百年走过,真的气数将尽了。
说好到时要去看崔秉文的。
他俩一道长大,一道念书,不是他去崔家,就是秉文来周家,哪里有过这么久不见的。
他也没脸去崔家了,到时候学秉文,翻.墙进崔家罢。
在心里叹一口气。
紫绫帮他把食盒打开,上上下下好几层,饭菜茶水都有,还烫着,一面吃一面想着那丫头,问她,“恩娘说要审问,问的怎么样了?”
“那丫头嘴硬得很,半个字也不肯说。”
“你帮我求求恩娘,别打她,别对她用刑,再有错也不当折磨人的,还要报官呢,叫官老爷看见成什么样儿。”
紫绫替他倒茶,“小少爷还是太善良。”
“帮我求个情,不费你什么力气,卖我个面子。”
只好应下。
状似不经意地再问,“把她关在哪间屋了。”
“这不好说的,人多眼杂,小少爷还是不知道好。”
恩娘对他保密。
他点点头,“不说是对的,万一被人听去。”
“就是这话。”
心里已有了打算。
他不甘心呀,哪怕知道人心复杂,还是想问她为什么,我待你们这样的好,处处想着你们,怎么还要伤害我?
难道真是人善被人欺,仁慈隐恻,造次弗离,爹教的道理,在当世竟不适用了?
万里在旁边瞧着,把这一切收入眼底。
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表面上风平浪静的,私底下全活动开了。
崔家也暗流涌动。
一九一一年就快要跨到一九一二年,十二月底,各处锣鼓喧阗时,崔秉文收到一封信。
晦涩难懂的信。
第一句话的第一个字,第二句话的第二个字……如此地顺下来,顺成几个词:南京,孙先生,临时政府,一月一日。
信纸被火舌舔舐干净。
崔秉文的眼睛映着烛火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