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才说过要断了往来,崔家的少爷就上门了?
“崔家哪位?”他问,可万万别是崔秉文。
丫头声音更弱,“是崔家二少爷,说老太太生前疼他,怎么样也得来的。”
崔二少爷,可不就是崔秉文,怎么办好,总不能拒之门外吧,若迎进来,又怎么好向亡魂交代?
于是问,“他已进来了么?”
丫头支吾。
不放心,往恩娘说,“我去看看罢。”
恩娘拦着,“你去做什么,自有旁人,好好儿在这里守灵,别问这么多事。”往丫头,“你先去看着,有什么再回来同我说。”
见着丫头快步地离开,他犹在挣扎,“秉文一贯心气高,大哥他们……”
“怎么说。”恩娘打断,“他们不能处理好,你去就好了?安下心罢,已够乱了,留这里多陪陪老太太。”
左右为难,不忍丢下老太太去向着个外人,也不忍崔秉文吃闭门羹,两相权衡,心里一硬,秉文呀,莫要怪罪我,你自个儿先受着气罢,这夜一过,明儿也不是我守灵,再找你告罪去。
恩娘像看穿他心思,“往后也不许再找崔家人,起码分家之前不许再找,你若见了崔家人,就是好一个把柄握在人手里,就凭这,也别想分多少家产。”
“恩娘。”不忍卒听似的,“恩奶尸骨未寒呢。”
怎么就在灵堂谈起分家了。
恩娘抹泪,“也不是我不敬重老太太,现今家里没了主事的,不定要怎么乱,你还记得你爹从前教的?明哲保身——别做那些事儿,啊。”
哄孩子一样哄着他,可不就是个孩子么,才多大的年岁,从来都娇惯着养,要什么给什么,锦绣堆里长到现在,什么人心险恶都没见识过,白纸一般的。
他也只好答应,恩娘一贯善于流泪,她在他面前一落泪,尤其她打破平日的盛气凌人,变得那般无助,哭得好似全世界都欠她一点照顾。
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好服软——天下谁能眼见自家恩娘在面前落泪呢?
先前走的丫头折转回来,“崔少爷已离开了。”
周慎更觉对他不住,又隐有心疼,两家多少年的交情,从先帝那会儿开始就已同舟共济了,他与崔秉文又一道长大的,像背叛了友人。
几方压力绞在一起,觉得好似要被碾碎。
丫头一走,恩娘更进一步地哄劝他,“只过这些天便好了,往后分了家,你同崔二少爷仍好好地做朋友,怕什么呢,到时和他一说,他便也原谅了,谁家没本难念的经?”
“恩奶又不许来往,恩娘到时定要这样说。”他已替她编排好说辞了,有些撒娇的意味。
“老太太喜欢崔二少爷喜欢得不得了,不过临去前表个决心,她老人家哪里就这样狠心了。”
“真的?”他有几分不信。
“真的。”她讲。
却没能熬过这些天的不会面。
不过才三天,这日夜里周慎将将沐浴好,预备躺下,窗户被人敲响。
转头一看,一颗脑袋的影子留在窗户上,毛茸茸的影子,就知道是崔秉文了。
小心地吹灭蜡烛,只留着烛台里的一根,走去推开窗,看见他蹲在墙下,周慎伸一只手给他,两人都不敢出声,崔秉文借着劲翻到屋里。
头一件事拍拍衣裳的灰尘,再拍拍头发,一切整理好,周慎把他拽到帘子后头,“你怎么来了?”
崔秉文把手亮给他看。
呀,受了伤的,哪怕裹着厚厚的毛绒手套,血也渗出来了。
急得各处找药,但他屋里哪有药,只好讲,“你且等着,我溜出去拿药。”
“不用了,不浪费周家的药。”语气冷极了。
周慎回头,“你生我气了?”
他不语,一扶眼镜,把眼睛藏得更深。
崔秉文鼻梁骨挺秀,人又清瘦,整一个西式的雕像,却有对儿黑眼珠,像异域来的美人,他这会子把眼睛一藏,什么神色也看不清了。
不免要哄他,“老太太疼你这些年,临走那时候说的是气话,你还不晓得她多疼你?我往常还吃醋呢,对我们都没那样地好。”
把恩娘的话搬过来当成自己的,以解燃眉之急吧。
他还不说话。
不免更温柔些,去把他脑袋上的草叶捻下来,“就你们家把辫子剪了,看看,这样容易脏。”
还不说话,且退了一步。
再忍忍吧,毕竟周家错在先,只好又问,“你要喝水么?”轻手轻脚搬了凳子来,“不然将就先坐着。”
沉默,还是沉默。
周慎也气了,有些恼羞成怒地,“你怎了,从前不见你这样呢,老太太一句气话,你当真了?哄也哄不好,我已服软了,你还要怎么办?”
“其他人……”崔秉文很轻地说。
没听清,问他,“什么?”
“其他人也罢了。”他讲,这话像没说完。
不知怎地,心里一动,他也不必说完吧,其他人也罢了,怎么连你也不理我呢——不就是这意思。
在无限的悲戚里冒出些欢喜。
问他,“你怎地就翻.墙进来了?”
“来看老太太,晓得她说气话。”
“噫。”不知怎么有意地调侃他,“你原来知道老太太说的气话,那你自个儿生什么闷气呢,就为着我没去看你么。”
他又不讲话了,这闷葫芦。
“好嘛,我原是要去看你的,老太太那番话你想必早知道了——我也不是不孝的,我也两难。”有些小心地问他,“你明白么,你原谅么。”
有些讨好地看着他,“难为你还翻.墙来,崔二少爷,本来捱过这些天就要去看你的。”
他问,“几天?”
呀,把自己逼进死胡同了,哪里晓得几天结束,不过这段日子的事,多一天少一天的,谁晓得?这承诺怎么给?
心念一转,他问几天呀,于是觍着脸,“你不生气了?”
崔秉文脑袋微微地转到旁边去,心事被戳破一样,他自然穷追不舍,追着他,非要站在他面前,非要问他,“你不生气了?”
一遍一遍,轻声地,猫儿撒娇一样。
终于,崔秉文认输,“容姨是把你惯坏了。”
周慎一笑,他在这时候最可爱,分明是原谅了,非要嘴硬,又忽觉难过,想着假若老太太还在世,他们俩这样多开心。
手里被塞进东西,就着微弱烛火细瞧,还没来得及看清,门被叩响了。
唬得他,蜡烛一吹,把崔秉文往帘子后推进去,自个儿脱了鞋就和衣躺进被子里。
进来的是大哥,门吱呀一响,听见大哥自言自语,“睡得这样早,灯都熄了……”
脚步轻轻地到床前来,大哥手里应当捧着烛火,微光透着眼皮,一片血红,只好拼命紧闭着眼睛。
听见大哥凑在他耳旁,“小五?小五?”
又自己言语,“真睡着了……”
周慎把眼睛闭得更紧,尽力地不使睫毛颤动。
也不知大哥做什么,听得房里叮铃两三声,红光渐渐地暗了,又听得门吱呀一声,支棱耳朵,直听到脚步声走远,才慢慢睁开双眼。
往帘子后头轻唤,“秉文?”
这下子连烛火也不敢点,就着月光瞧见他自帘后走出,听见他讲,“你平日在吃什么药。”
“我不吃药。”有些奇怪,“我没生病呀。”
“既然如此,老太太的死因恐怕不这样简单了。”
还是一头雾水,“你在讲什么。”
“你的大哥。”不晓得崔秉文在黑暗里作何表情,“他刚才过来,是在你的茶碗和茶壶里下毒。”
惊坐起,有些目瞪口呆,“怎么说,大哥怎会在我这里下毒?他哪来的毒?”
“明日你用茶碗倒水,或者先给猫儿狗儿喝,许是我想错了。”又讲,“我今日来是托你把那物件一并烧给老太太,也算尽我心意。”
还是翻出去,临去前有些欲言又止,只说,“我现在进不来周家,你万事小心。”
翌日丫头照旧地进来服侍洗漱,周慎怀着心思,故意地不要喝那茶壶里的水,临走揣一个在袖中,就悄悄去小鱼缸里洗涮,等了也不过一刻钟时间,那浴缸里一尾金鱼歪歪斜斜似醉酒一般,尾巴也摆不动,身子也不能平稳,再等些时候,猛一抽搐,慢慢地,白肚皮翻上来,晃悠悠轻缓缓地浮上了水面。
大哥真要害他。
得赶紧和恩娘说罢,忙忙地往灵堂那里走,走至半路,却撞见大哥从小路路口来,眼睛肿得核桃一般,旁边不晓得是谁家的公子哥儿陪着,两人低声交谈,也不晓得讲些什么。
如见洪水猛兽,只想拔腿就跑。
大哥看见他,唤他,“小五?”
自觉笑得比哭得还要难看,但也只好应着,“大哥。”
大哥从上到下地瞥他一眼,“小五看着憔悴不少,也不过两三天不见。”
分明昨夜才见过,不是来屋里见的么,还凑在耳旁试探他有没有装睡。
“大哥看着也很憔悴。”
“今日可吃过东西了?”
“还没。”
他旁边那位哥儿也不知真情或假意,往他讲。“或者去找大夫问问,开几方药来喝。”
一下想到那毒药,霎时冒了满背的冷汗,笑也笑不出,干巴巴讲,“也好。”
大哥直望进他眼里,“多喝些水也是好的。”
那一对瞳孔照出他隐隐绰绰的模样,森罗殿里的阎王爷一样,周慎再不能装下去,也不管身后二人,转身便走。
要找到恩娘,要尽快,不能再等了,他真要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