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辛住的小宅院真漂亮,大冬天也开着花,一院的梅花,叫人觉得宅院这么小,怎么还能暗藏玄机呢,好像主人情愿自己受委屈,也要满院的梅花舒坦。
他在韦辛身后走,错开半个身子。
韦辛站住脚,他也站住脚,韦辛笑,“你不走在我旁边?”
他惊醒,忽意识到他跟在张公身边早已习惯这样走路,谦卑地,自甘下流地,承认自己低人一等。
怎变成这样?
韦辛退后半步,胳膊挨着他肩膀,“看你委屈的,小媳妇一样。”
他的肩膀就被揽住了,而后是腰。
韦辛的手半搭不搭落在他腰上,难以界定他的行为,比好友过界一点,比爱人矜持很多。
转瞬即逝的触碰,好像韦辛只是轻轻往前推一把,叫他跟自己走。
从前他不晓得,现在他晓得了,这样的行为无非就是试探。
他讲,“秉文在家吗?”
“问他做什么,他不在,他常常不在家,很多的学习会要去,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
“以为谁都像你?人家真是去学习,又不是去玩。”
“哎呀,你怎替他说话呢。”韦辛瞅他一眼,“救你回来的人可是我,以后要站在我这一边,不许替他说话。”
“小孩儿一样。”
“你说谁?”韦辛又没脸没皮了,“就这么点儿口头上的便宜也不让我占?”
“噢,你也知道你在占人便宜呢?”
“我错了,小祖宗,我以后不碰你了。”韦辛笑成个浪荡登徒子,“嗳呦,可爱死了。”
恼人得很,哪有人这么逗他?
悄悄地耳垂就红了,还装作若无其事。
看破不说破,韦辛把视线投回小路上。
逗猫儿就这点有趣,逼急了,毛茸茸的小爪里亮出利刃来,又不敢真伤人,似是而非地闹个小脾气,也像撒娇一样。
他住的小房间在韦辛隔壁,很干净很整洁,没太多布置,一张床,白床单白被套,一张小桌,桌上茶壶茶碗,桌前一把藤椅。
韦辛从衣柜里抱出一床厚毯子,在被子上铺展开,四个角理理好,“你旁边的小厮不在,还得我照顾你,你说你要不要巴结巴结我?”
又隔着窗户指点,“穿过院子,看见那里没有?晚上洗澡在那儿。”
也从没有人和他这样说话——看见那里没有,你在那里洗澡。
这样隐晦私密的地方,全是万里打听清楚了带他去,哪有人在他面前大声宣扬?
得文雅,文雅的人从不会把洗澡挂在嘴边。
韦辛看着他又笑了,这一笑叫他自己觉得害羞——什么年代了?大家都要文明,谁要文雅?
非要这样地想,夜里韦辛替他烧热水的时候也强迫自己这样想,才不至于感觉不适。
躺在水里,水面上煞有其事地飘着几瓣花,韦辛走的时候隔着门嘱咐他,“别躺太久了,会缺氧的,这屋里不通风。”
他不晓得什么是缺氧,他问韦辛,“你没有下人帮着做事吗?”
“没有,我叫他们全回家了。”
“他们给你赎身的钱?”
“没要钱,放他们走了,偷偷地,我爹娘还不知道呢。”
这人真爱笑,都不用看他的神情,哪怕隔着门,都听出来是在笑。
水热得烫人,一屋子雾蒙蒙。
他搁在盆沿的手给蒸得白森森,指节泛红,想起张公把脸埋在他手心。
爹在张公的故事里是另一个人。
他儿时没见过爹在正经之外有其他神色,爹是个无欲无求的神仙,不听曲儿,不斗蛐蛐,不养鸟,不下棋,一辈子耗在书里。
黄金屋有了,颜如玉有了,他从前不知道爹到底还想在书里找到什么。
张公说,他们俩相识,是在同一个客栈,大家都是公子哥儿,大家都来赶考,吟诗作对,骑高头大马,游街又是郊游,多春风得意。
那天他俩坐在河对岸两个酒楼里,窗户都开着,张德清看见周云石仰头喝一杯酒,周云石看见张德清把手伸出窗外折一只花,就这当儿,两厢对望,一个酒逢知己千杯少,一个芙蓉不及美人妆,护城河水不淌了,酒楼的吵闹全停住了。
他笑,张公你当年原是那个美人。
张公不笑,张公说这辈子我对不起他。
他讲,我爹不定没觉得你对不起他,我爹读书读了一辈子,活得挺潇洒。
他就瞅见张公的眼睛红了。
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张公不愿说,他不问。
崔秉文回来的时候看见浴房的灯亮着,帘子拉得严实,他不在意,以为韦辛在里头洗漱,只和薛瑞回屋去商量事情。
最近需要商量的事情可多,全是新政策,又兼快到年关,忙得脚不沾地。
就是快进屋之前,崔秉文看见韦辛从屋里走出来,胳膊挂着厚外套,靠在门上,往他打招呼,“你回来了?这么晚?”
他站住脚。
薛瑞已经进屋,又回头,“秉文?”
“是了,他也叫你秉文。”韦辛皮笑肉不笑,“你们那一群人怪亲热,他一口一个秉文的叫你,那崔秉文,你叫他什么?你叫他瑞瑞?”
把自己逗乐了,“亲得好像一家子人一样。”
崔秉文在思绪里捕捉到一点不安,他把那点不安拽回来,细细地想,细细地考虑,抽丝剥茧。
他也叫你秉文。
还有谁叫自己秉文?
不能肯定地,他问韦辛,“浴房里是谁。”
韦辛仍然只是笑,笑得崔秉文毛骨悚然,好像他恨他恨了几十几百年。
他们之间关系不好不坏,点头之交,都在张公手底下做事,顶天了算同事,韦辛还是个学生,有什么纠葛足够韦辛恨他?
薛瑞来打圆场,“我们是同志,同志都是兄弟姊妹,情同手足,叫亲热点嘛……”
“才多久,你和他就情同手足了?”韦辛不客气地打断薛瑞,还问崔秉文,像逼问。
薛瑞不再言语,陡峭的下巴一收,嘴抿成条缝,和秉文一起看着韦辛。
崔秉文还是那句话,“浴房里是谁。”
周慎推门出来,冷风里整个人冒蒸汽,暖洋洋,穿一件厚厚的浴袍,有点抱怨,“你把我大衣拿走了?”
崔秉文看向韦辛胳膊上挂的厚外套——不就是周慎的大衣?
原来那点不安来自这里。
韦辛展开大衣,把周慎整个人包成襁褓里的婴儿,就露一对儿水汪汪的眼睛。
那对眼睛不确定地看着崔秉文。
他在浴房的时候就想着秉文该回来了,穿衣服的时候就听见秉文说话了。
把一件浴袍的腰带系好又松开,松开又系好。
而后他听见薛瑞在讲话。
自然他也听见韦辛替他出头。
好嘛,秉文和薛瑞是情同手足了,单把他一个人撂在别的地方?
来接他的是韦辛,崔秉文怕还不知道他现在进退维谷呢。
瞅着机会,把腰带系紧,推门出来——不正好在问浴房里是谁?
韦辛就往他别过脸来,一对带着怒气的眼睛化成一滩水,他看韦辛慢慢软和下来的眼神,想自己是何苦呢。
秉文往他走来两步。
韦辛转个身,面对他,截断他俩的目光,截断秉文的来路,一颗一颗替他把纽扣扣好,“是你自己忘记带进去了,浴袍大不大?”
他僵着脖子,故意地说给秉文听,“大了很多,你光把你自己的给我——你比我高这么多。”
韦辛从怀里掏出顶帽子,盖在他脑袋上,正一正。
白色的兔毛小帽,下头是点了胭脂一样的小脸,嘴唇也红,古画里的淡漠给热气一蒸,鲜活得不像样。
韦辛在他脸上一掐,“走吧,屋里很暖和,明天带你出去,要买什么一并买了。”
知道周慎是故意说的话,也知道说给谁听,但那没什么,他是甘愿护花的。
周慎绕过满院梅花,不再看向崔秉文。
他料定秉文不会跟上来。
秉文要照顾薛瑞呢,秉文做什么事都分得清轻重缓急,没人比他掂量得更明白。
但谁想到他俩一起来拜访他?连口气也不叫人缓缓,一夜的功夫,天下全乱了。
韦辛早晨说是去学校递交材料,讲好不过半个时辰回来,左等右等,恰恰刚过半个时辰,听见薛瑞在门外唤他,“周先生——你看看今天的报纸?”
今天的报纸?韦辛出门其实是为了报纸?说有人脉,但结果还是让张太太登报了?
心里一慌,但不动声色,开门,看见薛瑞,薛瑞身后是秉文。
薛瑞把那张报纸冲他举着,像一早布好了阵,就等他开门。
那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写的是什么?
看仔细点,再看仔细点——洞房夜夜娇羞态,名.妓原是少年郎。
标题后是一张照片,他披着狐裘下车,旁边人握住他一只手。
他认得扶他下车的人是张公——只有他认得。
这张照片一眼看去就晓得是被人别有用心地裁了一半,明明该有两个主人公,否则画面上面目不清的少年郎是冲谁笑。
薛瑞问他,“周先生,你不要紧?这张照片是你?”
稳一点,稳一点,莫要露出破绽,他心里哄着自己。
可是怎么回答?
干脆认下来?
当然不要,他看着薛瑞,“是与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落井下石的小人。
他不敢看秉文,但逼着自己,一对眼睛生了锈,能听见骨头里咯吱咯吱响,好像全身上下所有机关都要蓄力,才能把他目光送往秉文。
秉文的痛从眼中慢慢、慢慢,弥漫了整个院子,他的苟且和龌.龊在秉文满院的痛苦里无处遁形。
秉文看过这篇新闻了?
记者怎么写他?
他太清楚记者一贯的做派,记者们一向无所不用其极,他看见过有关于名妓的报道,脏到他眼睛无处落足。
根本不必去看那篇文章,他晓得他在张公房里做的一切都好像被记者亲眼目睹,而后事无巨细地写成文字,他被铺展在报纸上,无数的人看见这份报纸,光用他们的想象就能把他给奸.污。
秉文夺下薛瑞手里的报纸,撕得粉碎。
“小五……没关系,我……”
我怎么样?我信你?我陪着你?
他快要哭了——张太太,这张太太,她根本是要逼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