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看到婴儿时期的自己被送走后,灵体秦怀音眨眼的瞬间,面前的景象就变了个样,她这回落在村长家屋前。
屋檐上挂着几盏黑字白灯笼,裹了一层纸糊似的外壳,像是随时能被内里闪烁的烛火烧毁般透薄。
灯笼随风摇晃,被吹得时不时撞击边檐,尾端的穗子纠缠在一起,如被风泼到面庞上后拂不开的长长发丝。
黑字是“奠”。
秦怀音猜到村长家中应当是有人死了,正想着,村长从屋里颤颤巍巍走出来,对于秦怀音只是一瞬的时间,不知道记忆中又已经过去多久,村长的腰背更加的弯,仿佛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压垮了。
他身边的小儿子脸没怎么变,应该没有间隔太长。
大概才二十二三岁的人,之前还看着是没多成熟的少年心性,现在扶着村长,却已隐隐能看出几分他身上的沉着冷静了,或许也有这起亲人去世悲剧的原因。
“当初可真是玩笑话,哪晓得和你说完,你姐就真怀上了,那会儿,离小怀音被送走也没过多久。早知道会是今天这般,我那天回去,都要把我的嘴打烂。”
村长悔不当初,硬是把如今的悲剧联系到之前说过的话去。
秦怀音被村长这么一提,也想起来村长跟小儿子说让他去催催他姐和姐夫,给自己抱孙子的事。
“我见有了也高兴,十月怀胎都好好的过来,怎么最后临门一脚出了事啊哎哟……”村长的背越发佝偻,他说着说着就带了哽咽,手不住地拍打自己的腿,语气痛心绝望。
“你姐夫也跟着去了!他俩互相喜欢到这程度我是知道的,可惜现在家里就剩你和我老头子一个,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姐姐前些日子还在和我说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呢……这让我怎么接受啊!”
村长掩面垂泪,泣不成声,在旁安慰的小儿子也是一脸悲伤沉重,他宽慰道:“好歹阿姐生下的孩子保住了。”
“连命都不要了,还一下子去掉两条,值得吗。”村长仍然难过,尽管这么说,可他也知道,他的女儿很爱这孩子,哪怕拼去自己的命也不想让孩子连世界都看不上一眼就丧生腹中,他不能否定女儿的努力。
但他妻子早逝,大女儿和小儿子几乎都是他一人亲手抚养长大,连女婿也是他看着长大的邻里小孩,女儿女婿接连死去,无异于从他身上挖下两块肉。
对刚刚生下,感情并不深厚的小孙子,村长实在控制不住见之伤情后把怨恨转移到幼儿身上。
这时,小儿子忽然道:“秦家哥嫂的孩子先前被送到山上,我一年来见过秦家嫂子不少次,总觉得每回她都郁郁寡欢的,还瘦了许多,连她家那男孩儿都时常发呆不跟村里小孩玩了。”
他铺垫这么多,瞅眼父亲的眼色,看村长似乎也反应过来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继续说:
“父亲若实在不想见这孩子,不若把他送到秦家哥嫂那边。应远刚出生没了爸妈,他们又失去孩子,要是能接受应远当成自家的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正都是对双方的慰藉。”
村长想了会,觉得他的提议并不算坏,甚至还挺好。
应远才出生不到一天,秦晚雪的孩子一年前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被抱走,对怀音的思念说不定真能让她视应远为己出。
他不是不能养活女儿的孩子,他这把骨头还硬朗着,更何况小儿子也正年轻,身强力壮的,不愁多添双筷子,只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让女儿失去生命的婴儿,于是最终选择了躲避问题。
村长打定主意后,叫小儿子抱起应远就往秦家去,果真如他们所想,秦晚雪甚至毫无犹豫地就接过了他怀里的孩子。
灵体秦怀音看到这里才明白,为何在师尊口中她只有她父母二人,而沈应远说他家是一家四口。
原来为了掩盖身份,村里人告诉师尊的都是秦怀音的父母“早死”,而她的父母收养了沈应远,沈应远上山后“如实告来”。
至于沈秦姓氏的问题,在魔兽屠村之后,所有的人都化作一具骨头,连碑石都没有,死无对证,谁又会知道这样明显的一个纰漏呢?
秦怀音能猜到,沈应远出生那天绝不会和她一样天有异光,否则首先村长就不会是这样的反应,毕竟那只会是灵脉出现时的征兆。
她有预感,沈应远的“灵脉”之谜或许能在今天揭开了。
时间一晃又过四年。
秦怀音看到她的母亲精心照养着沈应远,因失去自己的孩子,而移情到这年幼失父母的男婴身上,说将他当亲生的也不为过。
她的父母——或者说至少是母亲,也定然拥有某种身份,在飞速逝去的四年中,秦怀音不止一次瞥见秦晚雪给经常受伤的沈应远喂血。
当初,秦怀音快要病死时,秦晚雪也是这样给她喂血,只是不知是否是有灵脉与普通人不同的原因,她必须持续吞食血液才能稍缓病痛,而沈应远每次只需一点,伤势就能恢复如初。
秦晚雪的血竟有这种用处?秦怀音是需要具有灵气的血液,秦晚雪会有,难道她是修士?那她怎会隐居在个普通小村庄里呢?
且秦怀音是灵脉,如若不知解决她重病的根本方法,就只能通过含有灵气的血液补给缓解病情,但她所需的救命之血必然极纯极多,秦晚雪那天喂了那么多,而且确实让她撑到拂仙宗人的到来,普通修士可做不到这么一直喂。
秦怀音对秦晚雪身份的猜测,在心中渐渐冒起了个泡泡,升腾起来。
四年里的事情都不太重要,秦怀音也只留下了沈应远总是受伤的印象。
但。
秦怀音再清醒时,面前是一片炼狱般的景象。
只知道与真实看见不会是一样的感觉,秦怀音不可自制地瞪大双眼,握拳的手紧在身侧,抖个不停。
全是血。
大开的屋门,死去堆叠的尸体,护在家人身前仍然惨死的跪立身躯,触目惊心,哪怕秦怀音做灵女以来目睹过不少,也仍想要闭上泛酸的眼。
这就应当是他们所说魔兽屠村的时候了。
然而在一片惨状中,秦怀音依然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劲。
多年后她重新来到无名庄,这些痕迹早已消失无法追溯,但此时记忆里,她能够感受到微弱的灵力波动,处处是反抗打斗过的灵力痕迹,秦怀音看见地上凌乱的剑气,以及一些符纸。
这绝不会是只有一个人就能够弄出来的,秦怀音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如此。为何到处都有留存的灵力痕迹?但每道又都不强。
难道村庄里的人实则都是散修修士吗?那为何秦怀音没第一时间就看出来?
秦怀音抱着重重疑惑,走到村长家前,顿下脚步。
他身上确是魔兽抓袭伤,他也确实已经死了。可老村长脸上的惊骇惧怕实在太过真实,死前也未瞑目,仿佛就这样正看着他的身前,秦怀音的身后。
他真的只是因为看见魔兽吗?还是……谁?
秦怀音心中的鼓咚咚地敲,她进屋察看一番,没有找到村长的小儿子。
“沈、淮——!”
“呲、轰——隆——!”雷声炸响。
随着这声撕裂天际的呼喊响起,阴沉的天仿佛被割开道口子,空中炸响一个长长的巨雷,刹那间大雨泼下,稀稀落落,秦怀音回头,闪烁的白色电光照亮她的眼。
那确是秦晚雪的声音,与她对峙的“沈淮”,则是……
秦怀音抿唇,果然。
村长的小儿子。
他没有死,还杀了村长,或许,这一村的人都是他杀的。
沈淮站在秦晚雪面前,毫无悔意,这张曾显得稚嫩的面孔如今也变得成熟许多,但比起正常的生长变化,更叫人心惊的是他那从前从未表露过的神情。
无畏无惧,不以为意的表情,冷漠而残忍。他甚至挑起眉头,觉得秦晚雪大惊小怪,悠闲地擦了擦剑。
那把剑干净冰亮,还没开刃见血。
荒诞的感觉更甚,秦怀音死死盯着沈淮的面庞——
不,他不可能是本来的沈淮。
当初的沈淮是个少年心性的年轻人,被父亲训了嘴硬跑走但还会来接父亲,时常因为笨拙发言而被父亲敲打,敲打后只会捂着脑袋讨饶。
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变成眼前的杀人凶手?
或许从四年前村长大女儿死去的时候就已经不一样了,也或许更早以前。
秦怀音记得那时她就觉得他稳重深沉不少,还以为是突生变故的原因,现在想来可能并不只是他成长了。
而当时也正是他那冷不丁的提议,才让沈应远来到她父母身边,不是吗?这可能就与后来沈应远的“灵脉”身份有关。
秦晚雪咬紧牙关,憎恨地看向沈淮,雨水打湿她的黑发,让她浑身发冷:
“不,你是谁?村长他不曾教过沈淮法术,渡给灵力。村长为了让沈淮平凡长大,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他甚至不知道村庄里的人大部分都是学过法术的散修。他连灵力都不会用……”
秦晚雪一字一句浸着浓重血意,满是质问:“何谈是召唤魔兽?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唤来魔兽控制它杀死所有人?”
“沈淮”擦剑的手一顿,他抬头望向秦晚雪。
“不错,我不是沈淮,但你也没有必要知道我是谁,因为我没有名字。我来这,只是想要知道些事情。”
他没有立刻说他要知道什么,“沈淮”仿佛起了兴致,大发慈悲状告诉她:
“几年前我就已经潜伏在村庄里,后来终于得到机会,我夺舍这具身体,不料身体的姐姐姐夫十足敏锐,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我不是本人,当时他的姐姐即将生产。”
秦晚雪已经预见到他即将说什么,发起了抖。
“难产?”
“沈淮”冷笑。
“那是我故意的。”
“他们想要除掉我,但和我比道行还不够,他姐姐惊动之下动了胎气,难产而死,自然是我有意而为的结果。他姐夫见妻子已死与我拼命,最后也被我伪装成自杀殉情。”
“不过我也没说错不是吗?敢孤注一掷与强大的对手拼命,难道敢说未存死志?”
他甚至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秦晚雪的怒气一点点攀升,“沈淮”还在继续说。
“杀死他姐姐姐夫那日,我就已经有能力屠掉整个村子,没能这样做还是因为那个意外得以出生的孩子,没想到他姐姐宁死也要生出我的这个小侄。”
“我当时就有了新的想法。她这般努力又有什么用呢?真是叫人可惜,毕竟生下的孩子只会是为我所用。不过也难怪她。”
“沈淮”对秦晚雪露出个微笑。
“谁叫恐怕收养沈应远,精心照顾了他四年的你也没有想到,他不过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吧?”
“全村人包括你的丈夫和你的大儿子,都已经死了,只剩下匆忙赶回的你,沈应远不在。你这么晚回来,是外出后察觉到不对劲,已将沈应远在村外藏起来了,是吗?”
秦晚雪最后的希望被他亲口打破。
秦晚雪带着沈应远出村采买东西,回村前觉出危险,藏起他自己回来,却只见丈夫、儿子和全村人都已死于非命。
她今日的结局唯有一死,可她真心相待想要保护的养子哪怕活着也只会是对方的傀儡——
而她真正的亲人都死了。
甚至,她能够猜到,“沈淮”来到村庄就应是为了她以及她的孩子,他改变主意想利用沈应远,说不定反而是要在日后让她的养子对付她的亲生女儿。
多么可笑荒谬,多么诛心的诡谋!
秦晚雪心中冰冷,却已经不再发抖了。
到这个时候,她反而变得镇静,那双紧盯“沈淮”的眼再不起半点波澜。
“你们隐藏身份的诡计骗不过我,这个身体确实好用,只稍询问,我就知道了,你们才是灵脉的父母。”
“我还晓得你们当中定有一个有问题,只不过不确定是谁。所以我把沈应远送到你那,作为他的叔叔,我很容易得知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我经常让他受伤,但他好得很快,那是因为你的血。”
“这样我就知道谁是我要找的人,所以说我是为你而来也没有问题。除了你女儿,你也是灵脉。”
如平地惊雷,灵体秦怀音不可思议地望向秦晚雪,尽管她也有所猜测,可没想到竟真是如此。
而此时的秦晚雪平静地回望“沈淮”,已不愿再做出任何多余的反应。
“不错,灵脉投胎的父母亲确有可能是凡人,但你绝对不是,你的母亲死得太早,没有告诉你很多事,你只知道你要躲避追杀,隐藏身份,可却不知道为什么。”到这儿,“沈淮”就停嘴不说了。
“我也不打算好心告诉你。你便下去和他们团聚,顺便问问你的母亲原因吧!”
他的笑容咧得更大,那柄剑忽然罩上魔气,乌黑浓稠,杀机毕现。
沉默许久的秦晚雪却终于出声,她恨声道:“去、死!”
秦晚雪的身上爆出阵强烈的白光,秦怀音的心一下停跳。
尽管知道这是过去的事,已经发生过无法改变,秦怀音还是想要阻止。
但她仍旧无法触碰秦晚雪,无法让秦晚雪停下自毁修为自爆去同归于尽的步伐。
秦怀音看到“沈淮”被爆炸的白光完全波及,分明必死无疑,可最后一瞬,那剑上的魔气迅速窜起来护住了他,待白光散去,“沈淮”躺在地上,虽奄奄一息,可却没死。
他的一条腿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沈应远的叔叔“沈淮”,就是这时瘸的腿。
前面一章加了几句话,不过没啥大改动,继续看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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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无名庄(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