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晨,天气阴。
狂风大作。
秦怀音施施然坐在茶馆椅子里,像模像样地端起杯清茶要尝。
馆里静得出奇,她目光轻瞥,木头台子上站着的说书人正一样一样把箱里的工具往外拿,搁在桌上,“咯嗒”、“咯嗒”。
馆子里头来喝茶、听书的人不少,位子快坐满了,竟没说话的,好像全都心不在焉似的,时不时望眼门外。
怪异得很。
秦怀音收回眼神,抿口茶,立即皱起眉头:难喝。
秦怀音与沈应远三人现在所处的小镇名为河神镇,其村民大多靠水而生,以捕鱼为业。
虽说靠的是河,但它的范围很广,说成湖海也不为过。
秦怀音与沈应远就要在这里进行血脉资格考验。
这与她上辈子经历考验的地方倒不一样。
所有修仙宗门从来不是独善其身,皆以救济天下为己任,有各自负责管辖护佑的地方,河神镇所在方位正在拂仙宗管辖范围之内。
不久前,河神镇死人无数,引起注意,正赶上血脉考验,宗门便派他们几个同行来到此处调查清楚原委,并解救镇中居民。
几人来得早,到的那时候村民们也才刚准备出水捕鱼。
连村民们也没料到的是,出发后,天色不曾放亮不说,还越来越阴。乌云滚滚如潮扑涌开来压在天边,低得仿佛近在咫尺,又重又沉,直像要把天的一角都给压塌。
在这样恐怖的天气影响下,河水翻滚,波涛起伏,村民们不敢冒险,都往回赶,纷纷收走渔网,呼喝着互相帮忙将船只靠岸。
没了事干,来找闲的人就多,只是他们的心思明显不在馆子里面,但也许也并不在捕鱼上。
而究竟在哪里,可能就是他们待会需要探索明白的事情之一。
秦怀音心想,这里都河神镇了河神镇,他们担心的应该就和河神有关吧。
说是“神”,其实现在仙族已灭,实际上这镇里要真有“河神”,也只是个道行很深的大妖罢了。
河神镇如此,说不定正是“河神”作祟……
“呔——!”
说书台上醒木一拍,吓得秦怀音放空的七窍三魂瞬间全回了神,她下意识直起身望过去。
“知道大家都爱听古往今来修仙者的故事,哎我也喜欢,那些修仙的人确实和咱们凡人都不一样,腾云驾雾、力大无穷、化形转移,本领奇大说不清呐!”
说书的老头把自己收拾得挺齐整,衣服旧却不脏,头发虽花白但还茂密,一讲话眼睛眯成缝,嘴里哧出两颗醒目的板牙,手势随口动,不像讲故事,倒像在画符,好一阵眼花缭乱,讲了会儿,木头往桌上又是一拍。
“好,那咱儿今天正好就来讲讲,拂仙宗最近那位盛名在外的秦仙长。”
秦怀音:…………
秦怀音:?
她最近名气大到传这儿来了都?
喂。
听人说书忽然听到自己名字,很惊悚的喂!
幸好她嫌茶难喝没多喝几口,不然刚才不得水含嗓子里直接呛得喷出来?!
“师姐真是厉害,哪怕是个籍籍无名的小村镇,都有人听说过师姐你,讲述你的故事呢。”
沈应远语气亲近孺慕,表面恭维,暗地里恨不得将牙咬碎。
秦怀音从前本来就极爱声誉,精心维持,加之她修为精进和灵女后裔身份,在凡间挺为人熟知,而这次灵驼山天宝秘境她第一看来真又是让秦怀音出了回好大的风头!瞧瞧,书都给说上了。
对沈应远的暗藏不爽,秦怀音只简单敷衍答道:“哈哈,是吗。”
沈应远:“……是啊。”
沈应远:……认真回他啊!他在阴阳怪气!
秦怀音:“哦。”
沈应远:。
沈应远不说话了。
那台上人讲个不停。
大多就是讲述了她曾经不少救人事迹,以及说她秘境夺宝之行里多么多么英勇,大为夸赞,讲得极其夸张玄乎,秦怀音本人是左耳进右耳出。
“说了这么多也是在讲这位秦仙长的厉害,但是!她更为乐道的还不在此,而是——”
说书老头掀袍一坐下,摇头晃脑,神秘开口,“她真正的身世。”
秦怀音眼皮轻颤。
她的身世其实并不是秘密,但秦怀音也没想到,连凡间说书人都能清楚得如数家珍。
“当初天地混沌,后生出仙、魔两派,仙魔生而为敌,彼此讨伐征战了数千年,两派元气大伤逐渐式微,人族出现。
最后一次仙魔大战,仙族为封印剩余魔族拼尽全力,尽数陨灭,灵力回归大地,并于人间遗留无数宝物、仙书咒法,因此人族中诞生出修仙者,他们渐渐独立出来建立修仙界,分立宗门。
不知多少年后,魔族突破封印,邪神出世,天下大乱,这时第一任灵女出现。那位灵女是个天生能够将身边灵力转为自己所用的奇才,携灵剑斩杀邪神,还世间太平。
灵女的故事未曾终止,只因她的血脉传承不息。后世出现的灵女后裔继承人有男有女,但无论如何,灵女血脉出现,定将大有作为,救乱世于水火。”
见底下人听得昏昏欲睡,说书老头“唰”地起身,吓众人一跳:
“那第一任灵女乃师承拂仙宗,留下一块灵石。她告知自己宗门,以后若天边出现彩云异象,灵石大亮,必是灵女血脉现世,需接来本宗好生教养。”
“秦怀音出生那日,正是天间布满祥云,灵石发亮……”
灵石上显示出的位置就在秦怀音所处的小村庄,拂仙宗动作快,她没过多久就被接到山上,还未能脱离温热襁褓,就已因天然辈分成为拂仙宗的小师姐。
因她生来身负重任,师尊性情冷淡,从小严苛要求她,但师兄性格不拘,对她很是爱护,细心教导,而师弟师妹崇拜仰慕她。
那时候的秦怀音觉得,日子虽辛苦,可挺有盼头的。
如此过了十年。十岁时,天翻地覆。
秦怀音生辰那天,一个脏兮兮、衣衫褴褛的,曾和她处在同个村庄里的小男孩瘸瘸拐拐来到山下申冤,他说他才是灵女血脉,他来拂仙宗找人认回血脉、师门。
那个男孩是沈应远。
沈应远测了灵石,灵石也亮了,竟然比秦怀音出生当日的记录还要亮,可是当年所有人并未发现沈应远,反而认成同村庄的秦怀音,宗门上下轰动惊慌,纷纷认为当初犯下滑稽大错,从头到尾接错了灵女血脉。
蘅上玉当机立断给沈应远施了净身术,换上新衣服,将他认入师门,把秦怀音罚去雪峰顶。
师尊师兄不像对秦怀音那样对沈应远严厉,从来是放任他,纵容他,沈应远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但同有灵女血脉是确凿的事实,他们虽把秦怀音当做板上钉钉的冒牌货,已认定其后必有阴谋,可去查时却三番五次都没查出个所以然,又怕被嘲落井下石,所以没把秦怀音赶出宗门。
“是鸠占鹊巢!”
说书人痛心疾首扯嗓子一喊,“秦怀音占据灵女血脉身份十年,可怜了那白白苦了十年的惨孩子啊!”
上辈子的秦怀音想不通:分明一切无关于她,自始至终是拂仙宗将她接上山,告诉她她是灵女血脉,教导她。
别说她有灵女血脉,就算秦怀音真不是,难道毫不知情的她就犯了弥天大错了吗?
上世秦怀音接受不了大家的疏远嫌厌,越发偏激行事,更离了心……这世的秦怀音……
当场听说书人编排她讲她小话,面不改色嗑起瓜子。
听得幸灾乐祸,想瞧秦怀音脸色的沈应远:?
尼蝶。
她不该感到伤心吗?怎么嗑起瓜子来了?!听戏呢啊?!
看到沈、凌、屈三人神情复杂朝自己看来,秦怀音云淡风轻指向门口:“一早进来时见门口有,上面写的随便拿,就放进乾坤袋里了。”
沈、凌、屈:……没问你从哪里来的!
“还盯着我干什么?”秦怀音当几人面把剩下瓜子放回乾坤袋,“找我要?不给,没了,自己去拿。”
沈、凌、屈:……也没找你要!!
还剩那么多藏起来说没了,防贼似的当人没看见啊!谁贪那几个破瓜子啊!
有病吧这人!
与此同时,聚仙珠对面,庞容风已经憋笑憋到内伤。
秦师侄不在意身世,心态好就好啊,她还也真是怪会逗人玩的。
边听那说书人讲故事,众人边忍不住偷偷瞥蘅上玉,他那张不变的黑脸似乎又深了几个度。
蘅上玉很不自在,他确实是因为不想让人背后说拂仙宗自己办事不力让一人承担,因此才没驱逐秦怀音,可对着身边这么多人被揭了老底,让他极其不虞,又没法发作,只能忍忍。
此次血脉考验,蘅上玉告诉几人,他已经交予屈清袖留影石,只需要屈清袖将其全程开启,记录到最后二人中是谁先解决河神镇谜团即可。
但他们几人不知道,其实并不用屈清袖的留影石,宗门这边就可以通过聚仙珠全程观测。
不像上次天宝秘境涵盖范围太广,这回聚仙珠只要观测四个人,耗费灵力不多,因此可以一直使用。
这只是拂仙宗为了防止留影石丢失等意外发生而做的两手准备,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可是说不清地,蘅上玉心头发闷。
总感觉,确实可能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
台上说书人说得起劲,底下无人细听,众人不断望向门外的动作越发频繁,交头接耳,下面渐渐变得嘈杂,莫名地,一种焦灼紧张的气氛蔓延开来。
“天气…突然这么恐怖…”
“是不是那位…又要来了…”
“多久一次了,今年的人数比以前都要多,还不够吗……”
“也不晓得是哪里不好触怒到那位,真不知道这回轮到谁……”
“下午,估计就要开始。吓人。”
秦怀音仔细分辨着潜藏在各种谈话中的有效信息。
她正坐在窗边,轻推开个角,伸头往外瞅,果然岸边空无一人,村庄房屋门窗紧闭,连馆里的大家都有些坐不住,烦躁的情绪如团灰雾,漂浮在所有人的头顶。
云愈发低。
从这看去,远方河水颜色沉的似海,半点也不清透,漆黑、阴暗,深不见底,泛出股安静的死亡的气息。
“河神要来啦……”
说书人也像终于被馆内的气氛感染,顿住不停的话头,眼神变得渺远又迷茫。
下刻,秦怀音感到被盯住。
“河神镇里河神祭,生人勿近。诸位无关人士请早早离开吧,省得惹火上身!”
他们这几个生面孔,看来仍是引了注意,说书老头放下警告,“啪!”
一木定音。
“散场!”
秦怀音眨眼。
这当然无法劝退几人,尤其是秦怀音。对她来说,留在这不仅仅只是要进行血脉考验,更要紧的其实还是解救可能潜藏危险的河神镇中的大家。
救要救,只需明面上最后的救主不是她就行。
午时刚过,外面就传来悲彻天地的哭叫声。
秦怀音出门去看,街上已呼啦啦朝河边走来一群人,最前头被簇拥的是个穿上红嫁衣的年轻姑娘,她挽了高高发髻,脸上还留着泪痕。
她看上去青涩、稚嫩,分明还胆怯未褪,对靠着自己快要哭晕过去的母亲,却能镇定下来轻声安慰。
既是河神祭,那她应当就是此次被选中的祭品了。
其他房屋依旧紧紧关着门,看来都对这河神忌惮已久,不敢轻易出来。
普通人无法撼动河神之力,不能与之为敌,只能在河神挑选中它心仪的祭品后,由其亲友亲自一路送行,亲手送去水中。
眼睁睁目视自己的亲人没入河底,而无能为力,何其残忍。
新娘小心提着裙摆,踏入摇摇晃晃的小船。
她的母亲心神崩溃,不愿再看,应当是新娘姐姐的角色边哭边替她盖上绣花盖头,换好艳红绣鞋。
牵住小舟的缰绳握在新娘姐姐手里,由她一圈一圈轻轻松开。
水上有雾,坐在孤舟里鲜艳的新娘子渐渐荡走远去,直到被彻底咬入薄灰色的雾气中,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新娘的母亲没撑住,“唰”地就往地上倒,所有人急忙把她扶起往回送。
灰蒙蒙天地间,瞬时变得静默无声。
见周围确实没有任何人了,秦怀音等也御剑遁入雾中。
待飞到半水央时,正巧看到那河中心冒出个巨大漩涡,眨眼间木舟和新娘便被通通卷吸下去。
情况危急,水急又深,新娘慌乱之中掉下去无法自救,怕是片刻就会溺水而亡。
几人立刻施了避水咒,跳入水中。
下沉的新娘果然不通水性,挣扎半天后只掉了个盖头,放弃,但还记得憋气。
她乍然见头顶“扑通扑通”又掉下几人,惊得都没闭紧呼吸,咕噜噜吐出一串气泡,呛得赶快重新憋。
在她脸部憋的发红发紫之前,屈清袖已经游过去也给她施下避水咒,带着她慢慢下沉。
河水确实够深,下降了好会儿,众人脚下才终于踏到实处。
新娘作为普通人,从能呼吸开始就已感到新奇,更是适应半天才能够在水底行走自如。
“谢谢几位仙长恩人救我一命。我叫连枝。”连枝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捡回条命,又惊又喜,不知说什么才能表达她的感激之情,连鞠好几个躬。
“无事。”屈清袖止住她动作询问,“姑娘想回岸上吗?我们送你上去。”
“跟在仙长们身边,我不怕!有什么忙我都可以帮!”连枝赶忙表态,见此,众人未再劝阻。
“这底下竟真别有天地,我还以为是这里旧俗害人。”
他们往前已走了不少路,凌寂玄忽然出声。
一开始连秦怀音也在想:这所谓祭河神活动,是底下真有个河神,还是仅为封建旧俗残害无辜之人?
而现在,面对眼前场景,大概没人能说河神传说是假了。
前面是个用很多木柱撑立搭建起来的热闹集市,柱顶系着无数丝绸红布,随水浪荡漾,隐约能看出,那些布是碎裂的长长嫁衣条。
长年累月浸在水中,竟没褪色,若仔细看,还能辨清其上细致绣脚。
数个与连枝打扮差不多的新娘,各自静静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像在卖东西,一身喜,红盖头,花绣鞋。
连枝吓得倒退几步,这几人当中,连枝看只有秦怀音还没怎么出手和说话,以为她修为不高,与自己差不多,觉得更好亲近,下意识躲到秦怀音身边。
连枝打上好几个寒颤,怕得声音都变调了,手指颤颤巍巍没敢指过去:“如果、如果我刚刚溺死了,或许就会成为她们其中的……一员?”
他们离鬼市相距还不算近,甚至在发现有异时就特意找了石头阻挡。
然而那些鬼新娘好似过于敏锐,戴着红盖头的脸齐刷刷转向几人躲藏的地方。
无风的水底,新娘的盖头却被吹拂开来,露出白洁透亮没有一点皮肉的骷髅头颅,黑洞洞的窟窿双眼盯紧他们,仿佛在笑。
连枝硬是忍住没尖叫出声,她本想要抓住秦怀音的衣角好给自己壮胆,没想到慌张之下半天也没碰上,还不知道胡乱让她拽到什么。
她还愣怔着,几人躲藏的石头上方,红绸翩翩落下,盖到连枝脸上。
眼睛被挡住片刻,除了一片红,同时印入脑海的还有那刻在石上的三个赤色血字。
“河鬼镇。”
我真的感觉跟好友犯贱聊天时啊,人家单独回我个句号还有问号,就是不管什么意思我都觉得很逗很好笑,看着那个句号问号一个人能笑五分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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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河神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