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这种人,一辈子没发过几回狠,第一回是收拾细软从宋府逃婚,摔伤在冰天雪地里;第二回是与父亲断绝关系,彻底离开宋府;第三回是今日,明明心中那样喜欢与澜沧一起消磨时光,却说出了言不由衷的话。
她发狠之时,让人看不出是在发狠,神情像极了她的名字,云淡风轻。
她的话听在澜沧耳中变成了过去这段时日,欧阳大人每日造访,给清风带来了困扰,令澜沧深觉羞愧。于是朝静念招招手,而后笑了笑对清风说道:“三小姐说的极是,过去多有打扰。稍后到了府上便给宋将军写信,告知宋将军三小姐现状。告辞。”
这两日没见她心悬在空中,总担忧她会出什么事;今日见了她,心落了地,不仅落了地,还向下沉了一些。
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与清风相处那些日子,像一滴浓墨滴进水中,在水中晕染几圈,散了,看似不留痕迹,然而那水,却是变了的。
看着进门送水的静念问道:“咱们是不是有些不拿自己当外人了?”静念被他问的一愣,他年纪小,哪里懂那么些弯弯绕,只得说道:“小的不懂,只是觉着三小姐今日与平日里不同,至于哪里不同,说不清。”
澜沧摆摆手叫静念去歇着,转头上床躺着,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干脆起身出了门,像从前一样,去街上走走。路过清风的院子,她院中的光透过门缝挤了出来,打在他的影子上。鬼使身材趴在门缝处向里望了望,清风身着月白色中衣坐在院中去磨一把扇子骨,是那把当初要送给自己的扇子。
想起她说要自己不要在去她院子的话,心中又是一堵,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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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七月,京城热的不成样子,人们白日里不敢出门,都窝在房中。入了夜,温度降下来了,永安河边便多了许多纳凉之人。每年这会儿,永安河便会放花灯、放焰火,平日里心中惦记着某人又不敢相邀的男女这会儿倒是大胆起来,递个帕子或是递封信,天一擦黑,在永安河边见面,交谈几句郎情妾意便出来了。
这一日澜沧在上职,静念拿着封信走进来,嘴一撇递到他手中:“相府的小姐送信来了。”满是不屑。
澜沧拆开信一看,是邀自己下了职去永安河看烟火。着实不想去,提笔写信回绝了她。心中再不想此事,下了职出了府衙,却见外头站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女子,不是赵越溪是谁?
赵越溪微微上前一步:“再过一个时辰,就要放烟火了。小女亲自前来,不知欧阳大人可否赏个薄面?”
澜沧欲开口回绝,却见赵越溪眼睛微红,若是拒绝她,恐怕会即刻哭出来。大庭广众多少不好看。于是点点头,陪她向永安河走。
每年夏天,永安河都会放烟火,这一日,京城的男男女女会相约来看烟火。你在京城随意拉着一个老人问他当年如何与老伴定情,他兴许会说:那年夏天,永安河边放烟火…而澜沧对此毫不知情,只当这是一个寻常的日子。
二人走到河边之时已是人山人海,赵越溪担心走散,拉着澜沧的衣袖,带着他向自家的船上走。二人立在船头,静待烟火。
伴随砰的一声,烟火在空中炸开,永安河亮成一片。然而百姓的眼光却都看向水面上的一艘船,船头立着一个女子,她的银色衣裳在烟火的映衬下闪着五色的光,身旁的男子俊秀异常。
“哇,果然是京城第一才女,仙女下凡一般。”
站在岸边的清风发觉异样,随着大家看向船头,一男一女立在那仰头看着烟火,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清风觉得他们般配,却不敢再看一眼。这些日子不见他,以为那莫名的情愫消逝了,这会儿才知这哪里是消逝了,是被埋进了心底,不见他还好,见他了,就腾的跳了出来,比从前更甚。那又怎样呢?他终究会是赵越溪的夫君。她鼻子有些酸涩,拉着雪鸢向人群外走。雪鸢自是知晓怎么回事,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船头的人,好似他能看到一般。
“不看了吗?”雪鸢在她耳边大声问。
清风想开口说不看了,眼泪却落了下来。生怕别人看到,用衣袖遮住了脸。烟花有什么好看,还是小院好。
拉着雪鸢要向回走,却被一个人拦住去路,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这不是我的..生意伙伴吗?”
清风泪痕犹在,慌忙擦掉,而后抬起头,看到景柯摇着扇子站在那,眼含笑意。
她不想被人看出窘迫,朝他欠欠身要走,景柯一条胳膊伸的老长,拦住了她的去路:“不看了?”
“太过嘈杂。”
景柯哦了一声,看向雪鸢:“我的船在河上,能否有幸请二位上船观看?”
“心领了。”“好。”雪鸢与清风同时开口,清风诧异的看着雪鸢。雪鸢不管那些个,她正在气头上。从前欧阳澜沧每日来府上,后与赵越溪在巷子口亲密,今儿又光明正大看烟火定了情,真当我们小姐没人要呢?这怀古先生几次三番找小姐,看小姐的眼神雪鸢是看到了的。一身贵气浑然天成,不比欧阳澜沧差。雪鸢是一定要小姐露锋芒的,哪怕别人看不到,欧阳澜沧也要看到。
这样想着,拉着清风的衣袖:“好小姐,小姐最好,小的想上船看。”
清风坚定的摇头:“雪鸢,你可知在京城,男女一同看烟火意味什么?”
“三小姐竟是在意这些世俗眼光之人?是每一对同看烟火的男女都终成眷属了吗?”景柯听出清风的拒绝之意,想来是怕世人误会。他心中生了气,即便世人误会,吃亏的是你吗?我堂堂大皇子,不配与你落魄人家的三小姐一起吗?这样动了气,便誓死要把清风弄到船上去。
清风被他问的无法开口,只能任由雪鸢拉着她上了景柯的船。雪鸢站到船头上,对船夫说道:“劳烦向那边摇,那边看的清楚。”清风根本无心看烟火,一双眼不知看向哪里,待船摇近了,才发觉这船竟是贴着欧阳澜沧那艘停下了。
澜沧听到动静回身,看到站着的清风以及…大皇子?清风的眼透过朦胧夜色看着澜沧,适才的委屈一股脑涌了上来,又掉转身去,不想看他。
她的手指绞在一起,落在澜沧眼里是动情男女间的不自在。不知怎的,澜沧本就意兴阑珊的心更失了兴致。朝景柯鞠躬:“给大皇子请安。”想来三小姐不想自己去她的院子,原因是在此。若是被人传出闲话,嫁进王府便难了。
清风听到大皇子三个字,诧异的回过身去看着景柯。她从前在深闺中,因着不受宠,从未被父亲带去过宫宴,自是从未见过皇子们。
景柯没有理会澜沧,而是看向清风,嘴角噙着几分笑意:“不施礼?”他是在逗她。
清风本就郁结的心更因着景柯对她的欺瞒而怒火中烧,转过身去不理会他。景柯从未见过这样的清风,这样真性情的她竟比从前更惹人怜。向她站近了些,小声与她解释:“不是有意骗你,没有时机。”看清风仍一动不动,声音更添几分温柔:“难不成在我与你买字画之时抬出自己的身份压你?那你还敢不敢收我银子?收了银子会不会担心画不好?身份而已。”
他的柔声细语隐约传到澜沧耳中,如针扎一般刺耳,大皇子身份显赫又才情卓绝,是众多皇子中最出挑的一个,只是已有家室,属实不是清风的良人,思及此恨不能跳上他的船拉走清风。
但他也知晓,京城的女子恨不能削尖了脑袋嫁给皇子们,做妾都成。只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清风不是贪慕虚荣之人,想来是真的属意大皇子。不知怎的,澜沧的心,钝痛了一下。眼望着清风的侧脸,盼着她回头看他一眼。
一旁的赵越溪不动声色的与景柯交换了眼神,而后扶额说道:“欧阳大人,起风了,我们回罢?”她说的是我们回罢,这几个字落在谁人耳中,都是定情男女的暧昧之言。
雪鸢看澜沧随赵越溪下船,心中顿觉恨铁不成钢。好好的一段姻缘,就这样散了!他日别再见了!
清风只觉得折腾这一遭太过疲累,对船夫说道:“劳烦上岸罢?”
她不想与景柯说话,上了岸径直回府,景柯被孤零零扔到船上。看着清风的背影逐渐消失,心中竟有些酸涩。他承认自己用了手段,自己中意一个女子,找人查她是应当的。那探子每日来报,欧阳大人陪三小姐砍树了,欧阳大人在三小姐府上待到深夜,欧阳大人今日呆了粽子给三小姐…好似定情男女一般。
清风心乱如麻,脑中满是欧阳澜沧与赵越溪站在船头仰头看烟火的样子,那样般配。欧阳澜沧如天上明月,又是朝堂新贵,看上他的女子自是数不胜数。想来自己与那些女子比不起的,父亲落魄自己又逃了家靠卖字画为生,无论如何,都配不上他。这个道理她从前也懂,是以在那日看到他与赵越溪亲热之时便悬崖勒马,只是那时二人整日见面,他又那样好,清风极偶尔也会奢求,或许自己会与他有几分缘分。
今日算是彻底醒了。回到府中拿出那把扇子愣神,那时她亲手为澜沧做的。静念说他们府上蚊蝇多,都是糙汉子不喜驱蚊,澜沧时长看着看着书一巴掌拍自己腿上。是做来送给澜沧的,此生没这样的机会了。死死咬着唇将扇子放进盒子中,再也不敢打开。
澜沧送了赵越溪后向回走,路过清风的门口,看她院内的灯灭了。站在她的院门口许久,静念在一旁唤了他三声他才缓过神来。
“耿叔问要不要给大人备饭?”
“哦。”澜沧低低哦了声,想起清风做的那把扇子,怕是不会再送给自己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