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姜出去,屋里的压抑感似乎瞬间减轻许多。廖氏定定盯着桌上的银子,表情复杂。
“娘!”
陈百安看出她的举棋不定,心慌意乱,噗通跪了下来,“娘,小妹在气头上,你莫怪她说话难听。她不是要撵你走的,她还是个孩子,当不得家,撵不得你。”
俗话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若有哪家长辈被个十一岁的丫崽子连讽带骂的事传出去,也是有悖孝道的丑闻一桩。可廖氏母子此刻全没顾上思量陈姜的放肆言行,钱乱德,情乱心,一个陷入走与不走的纠结,一个陷入亲娘离家的恐慌。
给出了选择,陈姜便不想再在此事上多费心思。找了半天才在草房侧墙边找到了木桶木盆,去灶房捏了点盐漱口,又大肆舀水洗头洗脸。过夜水清凉凉的很是舒爽,洗完头疼都不明显了。陈姜索性脱了鞋子,卷了裤脚,把腿脚也冲了几遍。
“哥,你出来!”陈姜冲着屋里大喊,“缸里快没水了,你去挑水,我来做饭。”
屋里没有回应,许久之后,陈百安眼眶红红地出来,闷不吭声拎了木桶就走,一眼没看陈姜。
陈姜也不在意,靠着大水缸席地而坐,伸直了腿晾她的脚丫子。
院子里的地是平整的,只是少走人的地方长了许多杂草,堂屋西边那一块空落落,拔了草种些菜倒是不错。东北角可以垒个鸡圈,养几只鸡下蛋吃也好;灶房顶子要加高一些,糊上土坯就不会再往下掉脏东西;屋里屋外得添置一些用具,最基本的起居才能得到保障;还要去看看自家的地,种了些什么也不知道……
陈姜拔了根草叼在嘴里,眯着眼盘算以后。前世土生土长一城市姑娘,庄穑农稼一窍不通,投了这小村丫的身,难道要学种地,以后就土里刨食为生?
脑中顿时浮现出沧桑的脸膛,黝黑的皮肤,干裂的嘴唇和粗糙的手掌。“噗!”她吐掉嘴里的草,否决了这个想法。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这辈子也不可能种地的,当地主还差不多。
虽然眼下一穷二白,赔了二两银子还未可知去留;虽然她不会种地不会酿酒不会绣花,厨艺也马马虎虎;虽然她的“特长”很难作为谋生工具……但她聪明,有手艺啊,前世二十多年斗智斗勇的生活可不是在吃白饭的,只要肯动脑子,泥腿子也必定会有光明的出路。
陈姜头不疼了,心情好了,开始盲目自信起来。
影子从堂屋飘出来,恰好看见陈姜姿势不雅地坐在地上,脸上正露出怪异的笑容。
她亲眼目睹这位“贵人小姐”回家一天的时间,治怂了三叔,吓坏了她娘,把那闷成葫芦的哥哥挑唆得敢去老宅耍棍子,最后啥事没有还得了二两银子。这样的口舌手段气势,真真让她大开眼界。同时又想到自己,若是昨日自己回来,敢这样讨公道吗?除了哭闹告状,自己还有什么招数?娘哄一哄,三叔赖一赖,怕是也就妥协了吧,然后再被他们卖掉。
她蹲在陈姜身边,看着她的笑发呆。人的命真不一样,我要是生在贵人家,我也能像她一样吧?影子想。
陈姜磕磕鞋子穿上,爬起来去堂屋拿粮食。路过廖氏时,感觉到她的僵硬和防备,漠然无视,抱了个饱满些的袋子进了灶房。
布袋子里的确是杂粮,褐色的是…灰色的是…好吧,她全不认识。抓了三大把放进海碗,先舀水淘洗一番,再把铁锅涮干净,下米,加水,盖盖。
烧火时陈姜又犯了愁。柴火是有的,火器也是搁在灶口的,可她拿着那斧头似的玩意儿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脑中竟然毫无印象,陈姜瞄着身边垂头丧气的影子,哀叹一声:“唉,这位陈姜姑娘看来是从不做活的,烧火都不会,我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就更不会了。”
影子猛地抬起头:“谁说我不会?我在老宅隔几天就要烧一次锅呢!把那艾绒拿出来,用镰子打火石,几下就着了嘛。”
陈姜故意翻来看去,引得影子着急指导了好几遍,这才磕磕碰碰擦出火来,搁在一撮干稻草下头,吹几口气,火苗就窜了出来。
接下来如何加柴,如何控火,影子不请自教。陈姜总要与她反着干几次,再按照正确的手法操作。火势渐大,水蒸气嗖嗖冒了出来,陈姜笑了。
“啊,我真聪明,没人教也会了,这就叫无师自通。”她说。
四个字的词影子听不懂,撇撇嘴,倒没反驳。
柴火哔哔剥剥,一人一鬼安静下来。陈姜发现影子情绪低落,拿烧火棍挑了挑炉膛,开口道:“唉,昨夜陈姜姑娘托梦与我,要我赶走她娘,也不知如今她满不满意,可能安心。”
影子一震,立刻精神起来:“胡说,我啥时候托梦给你了?你……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陈姜又道:“这廖氏虽然心生外向,对儿女冷情,可与我却有生身之恩,我占了人家女儿的身子,不回报一二也说不过去,可陈姜姑娘偏要我赶走她,真叫我好生为难。”
影子忙叫:“我没叫你赶走她,没有,不是我!她是做错了,可她是我娘。你骂她呀,骂醒她,叫她不要再想那个赵大老爷了,三叔三婶都知道她的事,她要是走了,我和我哥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了。”
陈姜暗想,小村丫倒是不糊涂,廖氏一消失,无论怎么编理由都堵不住群众的脑洞和攸攸之口,这对陈百安日后婚娶影响很大。
“也是我心肠太软,不忍心把事情闹大直接把她赶出门去,眼下她要是自己选了离开,我也就不必揪心了。”
影子皱起小鬼脸:“她要是真走了,我就再也不认这个娘,我哥也不认。”
“若是她选了留下,我又辜负了陈姜姑娘的嘱托,这可是她最后的心愿啊,真是为难哪为难。”
影子十分无奈,看来这位“贵人小姐”昨夜与她的对视只是误会吧,她根本看不见自己。于是有气无力地道:“我没有托梦给你,我不想撵我娘走,我最后的心愿是……我哪知道我最后的心愿是啥嘛!”
说着又生起气来:“啥最后心愿啊,说得我好像死了一样,你只是暂时占我的身子,等你回了京城,就找你自己的身体去,我还要活的。”
陈姜再次双手合十,喃喃念道:“陈姜姑娘,回魂夜未到,你定是还在阳间徘徊。有一件事我必得告知与你,你是横死之人,死前最后一个心愿若不得偿,便是留了一丝妄念在人间,扰乱人间阴阳秩序。七日期一到,地府鬼差就会前来锁你魂下黄泉,你将受尽七十二道酷刑,剥皮,油煎,腰斩,凌迟,种种叫你痛不欲生,再打入十八层地狱苦熬三百年,转世投胎也只能为牲为畜。而得偿所愿之魂则可顺利过奈何桥投胎为人,你同我有缘,我看不得你受这样苦楚,若你有灵,请今晚入我梦中,告诉我心愿这样完成是否满意,不满意的话,我们再商量。最后的心愿一定要完成,不然你就要遭大罪了,切记切记,今日已经是你死的第三日了。”
影子的鬼眼珠子险些瞪掉下来,整个鬼都慌了:“你……你说啥剥皮油煎,那么吓人!我会被抓走吗?咋会这样,今天第三天,我哪有死那么多天啊!我……我的最后心愿到底是啥啊我想不起来了。”
前一秒还在嘴硬自己没死,后一秒就认了。陈姜平静地放下手臂,又开始添柴烧火,暗自得意洋洋,想不起来就给我使劲想。果然这漏洞百出的鬼话骗骗小鬼头是有用的,它脑子没那么多弯嘛。
陈百安把水缸提满的时候,陈姜的饭也做好了。
一闻,焦糊,一尝,夹生。陈姜的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厚着脸皮把饭端上桌,配菜还是昨天中午齁咸的腌黄瓜。陈姜摆了筷子,见廖氏还僵直站着,便道:“吃吧吃吧,有啥事也等吃完饭再说,我都饿死了。”
陈百安闻言,脸色好看了一点,把碗往廖氏跟前推:“娘,吃饭吧。”
廖氏坐下了,却不动筷子,陈姜自顾自地夹了黄瓜就大口扒饭往嘴里填。
陈百安吃了一口,鼓着腮帮子顿住了:“姜儿,这饭……”
“怎么啦?”陈姜白他一眼:“有的吃就不错了,嫌难吃你去做啊。”
“没有没有,挺好的。”陈百安尴尬地笑了笑,硬是咽下了那口饭。小妹也不会做饭,肯做就已经很好了,转而又看廖氏,“娘,你尝尝,姜儿会做饭了呢。”
廖氏颤抖着拿起筷子,挑进碗里,一串泪珠就滴了进去。
陈百安心酸:“娘……”
“咸泪珠子配饭正好,不用吃菜了,嘿嘿。”陈姜丝毫没有安慰的意思,变本加厉地冷嘲热讽。
廖氏羞怒难当,啪嗒跌了筷子,站起来向里屋奔去。
陈姜道:“哎哎,别跑进去哭啊,晌午可是要睡觉的,我头还疼呢!”
廖氏终于爆发,尖叫起来:“我死!我去死还不行吗?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要卖你,你尽管怪我好了,你去告诉你奶奶,告诉村长,告诉所有人,就是我这亲娘要卖亲闺女!我赔命给你,我去跳崖台子,我死了你就解气了!”
说罢就往门外冲去。
陈百安慌忙扑过去拉住廖氏:“不要啊娘,不要啊!”又回头怒斥陈姜,“你咋没个够,逼死亲娘你能得啥好?”
陈姜不说话,继续大口吃着夹生饭,她是真饿了。
廖氏被她几番打击挖苦,头脑发热,人也晕了,急愤之下真的想死。陈百安死死抓住不放,两人互相拉扯,哭天抢地,在门口闹得不可开交。幸亏这是村尾偏僻处,若叫村人瞧见,少不得又给人添一个下饭笑话。
待陈姜一碗饭下肚,搁下筷子时,廖氏已被拽倒,趴在地上哭得发乱鬓散,衣裳都走了形状。
陈姜上前扶她,反被陈百安拍了手:“你还想干啥?还想逼死她?”
“你打我?”陈姜凶恶地睁大眼睛,转瞬又恢复面无表情,“算了,不跟你计较。我帮你一起搀她起来,躺在这多难看?逼什么死,如果听两句难听的就寻死,那你,我,她,在老宅听了那么多年难听话,怎么没死?”
陈百安沉默,但还是将廖氏的褂襟交到了陈姜手中。两人一起用力,把哭得不能自已,身子瘫软的廖氏硬拖起来架到凳子上坐稳。
陈姜对陈百安道:哥,你上山挖点野菜,再去老宅借点面粉和香油,再借个蒸板子,再借个蒸笼布,再借点大蒜,有醋最好能再借点醋,我们晌午蒸野菜吃。”
陈百安动也不动,陈姜只好又道:“你去,我跟娘好好说话,你回来的时候娘一定还在,我不骂她不打她也不撵她,我向你保证,你相信我。”
陈百安道:“我相信你,可是你说的那些东西借不来的。”
陈姜:“……能借啥借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