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廖氏把饭端上桌,影子再也没聒噪一声。目的已经达到,唬唬这小村丫,省得她动不动歇斯底里喊叫臭骂,尤其是在陈姜头疼的情况下。不甘心么,向往大户么,就往恶俗里吹一回,好叫她知道吃亏的并不是她。
效果是显著的,影子已经半个时辰没有开口说话了,她紧紧跟着陈姜,目不转睛盯着她一举一动,偶尔摸她一下,尽管摸不着,还是透着那么点小心翼翼。
只要不吵闹,陈姜也懒得管她飘来飘去地研究自己,与廖氏陈百安一同在桌旁坐下。
桌上三碗半稀不稠的杂粮饭,黑黄相间,目测不出是什么粮食;当央摆了一碟酱色小菜,从外观判断是瓜类,切得小小的,拢共没几块,这就算是晌饭了。
陈姜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眉毛轻轻一皱又很快展开,若无其事地咽下去了。
她这点小动作没逃过一直观察她的影子的眼睛。见陈姜故作镇定,影子莫名有点羞愧。自家咸菜齁得很,为了省菜故意这样腌的,一小块咸菜配一碗饭也是常有的事,这位贵人小姐大约是不习惯的吧。转念又想,不知道京城的人吃些什么,都有了泼天的富贵,定是天天吃细粮,顿顿有猪肉的,若自己也能去到京城,成为一个贵人小姐……
这厢影子沉浸在想象中不能自拔,那边陈姜勉强扒了两口杂粮饭就放下筷子,默默等待狼吞虎咽的陈百安和一脸愁色的廖氏吃完饭。
廖氏显然没有胃口,吃几口也停住,掏出帕子抹抹嘴角,看向陈姜道:“姜儿,昨日同你三叔是遇着啥事儿了?”
“嗯。”陈姜淡淡道:“遇着点事,一会儿我同你一起去老宅再说。”
“你三叔也不知咋的晕过去了,到底啥事儿你先跟娘说说。”
陈姜没有答她,余光扫了眼影子,反问道:“娘是不是很想我去府城赵家做丫鬟?”
廖氏蹙眉,“这啥话?你不是自己愿意去的么?”
“是啊,”陈姜扯动嘴角,“可我就是想知道娘想不想嘛。”
“我……”廖氏避开了陈姜的眼神,也没看到她古怪的笑,只听着她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骄横,便也不疑有他,稍顿了一顿后,一番话就很流畅地说了出来。
“做丫鬟也没什么不好,咱们穷家贫业的,你爹死了,你奶奶又不管我们,我总得为你兄妹俩以后打算不是?要说镇上县里有人家招丫鬟,娘说啥也舍不得让你去,可那赵府不是一般人家,在府城都是数得着的富贵。去赵家做丫鬟吃得好穿得好,每个月还有银子拿,活计也不累,不就是端茶送水么,怎的也比在家轻省。你老说谷儿有新衣裳新绢花,待你去了赵府,一个月一身新衣裳跑不了的,还都是好料子。”
陈姜脑子一痛,掐住额头,一段记忆就冒了出来。廖氏的这番话原是听过的,还不止一次,就在陈恩常来后那几天,她翻来覆去给闺女洗脑,成功使得前陈姜自愿前往。
“你是不是惹你三叔生气了?你这个脾气啊真得改改,你三叔在外做生意,面儿广,这次要不是他来跟娘说,娘都不知道这好事儿呢。姜儿,可别犟着了,等你三叔醒了去赔个不是,知道不?”
陈姜看着廖氏前倾了身子着急的模样,心里对这个娘已没有了半分好感,心狠就罢了,还蠢。
“赵家这么好的去处,三叔为啥不把苗儿送去?”陈姜将手搁在桌上,食指轻轻叩着桌面,清冷冷道。
廖氏一噎:“呃,这不是,你三婶就苗儿一个闺女。”
“哈哈!”陈姜突兀地大笑了两声,拍拍刚放下碗的陈百安,“哥,你有几个妹妹?”
陈百安不知她们在絮叨些什么,压根没认真听,此时听问,茫然道:“啥啊?不就你一个?”
陈姜讽刺地笑着,看廖氏的脸慢慢涨红,目光恼怒起来。
“你这丫头是中邪了咋地?我当娘的还能害你不成?你三叔家就苗儿一个娃儿,跟咱家能一样吗?”
“行吧,既然你不会害我,我就跟你说说三叔的事儿。”陈姜不欲与她多做纠缠,廖氏若是没有慈母之心,自己也不必给她留面子了。
陈百安起身想走,被陈姜一把按住,“哥,你是家里的长子,这事儿你得听听。”
“噢。”陈百安看看外头太阳挺大的,既然妹妹拦了,那就待会儿再出去吧。
“三叔昨日把我推下崖台子,差点摔死。”
“啥?”陈姜开门见山一句话就把廖氏母子吓了个肝颤,陈百安一脸惊恐,廖氏小帕子不捏了,瞪起眼睛。
影子听见说起这事,也不遐想了,忙飘去陈姜身边。
陈姜不紧不慢道:“他领我走,并没有赶到镇上,把我带上了大苍山,就在西山崖台子那里。”
“咋回事?”廖氏不敢置信。
“因为他根本不是要带我去府城当丫鬟,而是想把我卖给人牙子,在那碰头交人呢。”陈姜语气平静,脸上还带着笑,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当然,也确实是别人的事情。
这事太令人震惊,母子两个面面相觑,僵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
“他与那人牙子背着我说话,转头就告诉我那人去府城,叫我跟着他走。可他不知道,我看见那人给他银子,听见那人说我是好货色,还听见说…送去倚翠楼。”
影子拼命点头:“对对!倚翠楼是脏地方,冬娟的姐姐就是被卖到那里去了!奶奶跟徐家吵架就骂他们的闺女是脏的,是卖的呢!”
陈姜没有看她,心里暗哧,小村丫不学无术的成天在村里游荡,倒是听来不少偏门子。
她看着廖氏的脸色由红转白,帕子绞成了麻花,淡道:我也不知倚翠楼是做什么的,可叫我跟个不相识的人走,我是万万不干的。三叔那就不像要带我去府城的样子,他收了人家银子,还抢了我的玉佩。”
“啥!”廖氏嗖地站起身,急道:“玉佩被你三叔抢走了?”
“是啊。”
“你怎么能让他抢走呢?临走我不是告诉你要好好护着的吗?你你你,你个死丫头,你说你能干点啥好事?守个玉佩都守不住,现在咋办?我的玉佩咋办?”
廖氏突然气急败坏,指住陈姜的鼻尖,姣好的面孔上显出一丝狰狞,素日安静忧郁的模样再也不见,陈百安看了有些心惊。
“娘!”
他即使不爱说话,这时候也忍不住想劝一句,妹妹还是个孩子呢,说的事情又耸人,肯定被吓着了,先听完了再掰扯玉佩也不迟。
岂料没待他开口,就听“啪”地一声,陈姜竟一把扇掉了廖氏指着她的手,听起来是用了不小的力气,并且毫不以为忤,笑容似有若无。
空气静默片刻,陈百安把话咽回了肚子。
廖氏看着通红的手背,心里一阵抽痛,也不知是因为玉佩丢了,还是因为被闺女打了,随即怒火中烧。
“死丫头你敢跟我动手,反了你了!走,去老宅,叫你奶看看她教出来的好孙女,分家没有一个月就敢跟亲娘动手了!”
陈姜缓缓起身,垂下眼帘掩住眼睛里的厌恶,道:“你卖闺女,我打亲娘,你敢,我有什么不敢?”
“啥卖…”廖氏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吐出两个字之后就再也发不出声音,脸色已不是红白,隐隐泛了青气。
“我不愿跟人牙子走,想要跑回家来,三叔抓我,我便同他撕打,然后我就摔到崖台子下昏过去了。”陈姜不再看廖氏,只望着陈百安,不带情绪地陈述影子的记忆。
“是三叔推了我一把,我记得清清楚楚。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埋在山洼子里,幸好下了大雨,土又埋得不深,不然我今天怕是成了孤魂野鬼。”
陈百安迎着她的目光,听着她一字一句道:“没人知晓也没人收尸的孤魂野鬼。”
想到她方才说娘卖闺女,陈百安的脑子“轰”地炸了,他游移着眼神,在屋里没着没落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廖氏身上。胸口闷得难受,也说不好那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就是难受。
廖氏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看见儿子的眼神,禁不住又气又急,“你听她瞎说,从崖台子摔下来还能有命?身上齐齐整整的啥事儿没有,造孽了编这个瞎话!”
陈百安又看看陈姜,结结巴巴开口:“那…那三叔卖小妹…”
“这事儿我得问问你三叔才知道,不能光听她一个人的。你瞧瞧她连我都敢打,什么瞎话编不出来?指不定是惹你三叔生气了,不带她去府城了,又怕我说她,回来就瞎说八道。那是你亲三叔,不是外人,咋会干这种丧良心的事!”
廖氏巧妙回避了卖闺女的疑问,推断得言之凿凿,自己都信了。继而又思量起玉佩会不会是死丫头弄丢了,丢在哪儿了,还能不能找回来。
陈姜本想亲自去找陈恩常解决问题,可见了廖氏的态度后便改了主意,这女人一肚子外心,若叫她置身事外,还真对不起小村丫——到死都不知道,在她的亲娘心里,她还不如一块玉佩重要。
影子缩在一旁好半天没有吱声,她听着陈姜说出真相,听着她娘扣歪帽子,觉得自己气得很,比陈姜占了她身体还气,气愤之中还夹杂了一点失落。消停了一晌午,她又开始想骂人了。
陈姜没有反驳廖氏的话,依然平平淡淡地道:“娘,我还肯叫你一声娘,是因为你是我的生身母亲,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这事都必然得有个说法。今晚之前,如果我见不到我的卖身契和看病的钱,明早我们就官府见。”
廖氏大吃一惊,不仅惊讶陈姜说到了官府,更惊讶她说到了卖身契。这死丫头怎么知道……
“凡走过必留痕迹,官府里有懂行的捕快衙役,三叔被我扯烂了衣裳,他挖的坑还在山洼子里,我丢掉的一只鞋也在附近;摔不死是我命大,但我头痛必有内伤,找大夫一验便知。三叔推了我不查不救,反而将我活埋,就算我人没死也能告他个杀人未遂。你的玉佩在三叔身上,他还没来得及出手,捕快搜一搜定能找到,另外,与三叔接头的人牙子姓……”
影子大喊:“姓邱!三叔叫他邱老哥,姓邱!”
陈姜微笑,按按太阳穴似在回想,须臾道:“姓邱,镇里县里有多少人牙子,相信县令大人清楚得很,这擅自贩卖良家子的罪名,也够他和三叔喝一壶了吧。当然,如果娘你承认是你同意卖掉亲闺女的,他俩便可逃此罪,那卖身契上有没有娘的手印啊?”
这是什么朝代,有什么样的律法陈姜并不知道,可她笃定这些乡下人也不可能知道,唬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得先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