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过四条巷子,两人一鬼来到镇西,在前两日买书墨的铺子对面停下脚步。
这是一家小茶舍,左边是另一家书铺,右边是一条宽宽的青石板路,毗邻白水河,路两边种了两排垂柳。风吹柳叶连飘,偶有几片落在石板路上,通向南边不知何处去了。
陈姜站在茶舍前不走,仰着头还在闻,表情愈发凝重,陈百安也不敢催。
茶舍里的伙计见了两人出来招呼:“进来喝杯茶么小哥?”
陈百安扯扯陈姜的衣襟,摇着头向后退。陈姜忽然向右偏了脑袋,嗅闻一阵问那伙计:“请问这条路是去哪里的?”
“白水书院。”
“哦,多谢。”陈姜径直走去那路口,迈步就要走进。
赵媞着急:“尊主,您这是要去哪里?日头好大,小女子快撑不住了。”
陈姜顿了顿,没有继续往前,鼻子还在一抽一抽,低声道:“我觉得不对劲,这个味儿好似在引着我,不去看看心里难受得紧。”
陈百安无知无觉:“啥味儿啊,我咋一点也闻不出来,小妹你想看就去看看吧。”
“尊主……”
赵媞的着急不起作用,陈百安的支持反倒让陈姜冷静下来。她拧眉思索了一会儿,深深嗅了几口,气息猛一闻还是似臭似腥,像咸鱼干,像臭脚丫,可偏偏闻久了又能感觉其中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异香,让人欲罢不能。
陈姜犹疑再三,眼看赵媞一副快晕过去的样子,终于一跺脚道:“不知是谁在玩花样,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不去!”
说罢掉头走得飞快,边走边捏住鼻子,心想有诈有诈!这凤来镇看起来干干净净,街上并无游魂闲逛,难不成暗地里还藏着什么厉害的东西?异香活人陈百安闻不到,死鬼赵媞也没感觉,难道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才刚来这世上几天啊,要不要这么凶残!陈姜险些把自己给捏背过气去,一溜烟地跑到巧姐绣坊,二话不说就将花样子一递。
巧姐接过一摞草纸也是别扭,可等她翻完图,脸上的笑容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
“哎呀,姜儿妹妹这花样儿新鲜哪,不错不错,还有么?”
自从上次陈姜称呼她姐姐后,三十多的巧掌柜就自动忽略了年纪,管十一岁的陈姜叫起妹妹来。
“有…有了会给你送来的,先结钱吧。”陈姜一放下捏鼻子的手就闻见那蚀骨挠心的气味,赶紧又死死捂住。
巧掌柜疑惑她这模样,左右闻了闻:“姜儿妹妹这是咋了?闻见啥味儿了瞧把你憋的。”
陈百安憨憨:“我妹妹说闻见臭味了,我啥也没闻到。”
巧掌柜瞥她一眼,不高兴道:“哪有臭味?我这铺子里只有香味。”
陈姜摆摆手:“不是,我早上吃多了难受,掌柜姐姐结钱吧,我去抓点消食的药。”
巧掌柜这才多云转晴,结了半贯钱交予陈百安,翻着花样越看越高兴,临着兄妹二人告辞还紧声嘱咐:“绢花帕子荷包你家只管做,我这儿全收。有新花样第一个给姐姐送来啊!”
陈姜出门就自言自语:“我去不了了,镇上有古怪,我今儿啥事都不能办了,回家洗个澡找两团布把鼻孔堵上,想想办法明日再说吧。”
陈百安不明白:“你本来打算去哪儿?”
赵媞才在铺子里恢复了点力气,立刻又受到打击,委屈道:“尊主,您可怜可怜小女子吧,小女子病入膏肓,多拖一日怕是真的要咽气了。”
陈姜一手堵着鼻孔一手指指自己的模样,白了她一眼。
赵媞忙殷切道:“小女子所赁院房物事一应俱全,亦有婢女可用,不论尊主想要沐浴更衣,或封塞嗅感,均可。”
陈姜打发陈百安去对面的摊子买一斤最便宜的点心,转脸问赵媞:“昨晚你没说,你那个姓袁的表哥知道我吗?”
赵媞很聪慧,马上明白她的意思:“国师当年嘱我不可泄漏尊主之事,是以袁熙只知我来此地等一位神医。尊主以与我有约之名上门,袁熙得我吩咐不会阻拦,待我醒来,必重酬尊主。”
“你看我这小身板哪点像神医?”陈姜堵着鼻子用嘴呼吸,听起来就是长长叹了口气:“我觉得你啊,真误解神棍的意思了,得偿的不是那种所愿你明白吗?总之别抱太大希望,我还是那句话,死人,我救不回。”
其实陈姜还有句话没说,她又不是学医的,病人她也不会救啊。不过说不说都没关系,赵媞应该已经死透了。
“我没有死。”赵媞也很执拗。
陈姜想不管怎样也是要把她送走的,速战速决当然最好。给别人做心理疏导虽然不是她的强项,但比起影子那小妞压根不知愿望是什么来说,顺利铺开了送这个绿祖宗的下地府之路,已然可喜可贺。
希望那位前朝余孽袁公子懂事一些吧。
穿着补丁衣,拎着甜面糕,领着亲哥哥,堵着鼻子孔,陈姜就这样在赵媞的指引下来到春光巷西面倒数第二家的宅子门口。
双扇黑漆大门上嵌铜狮门扣,门口清扫得非常干净,青石院墙比隔壁高出一截,从外观目测这是个不小的宅院。
陈姜一面上前叩门,一面腹诽,逃犯也不知收敛,两个外乡生面孔敢租这么好的房子,生怕招不来邻居眼睛似的。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脚步声,一扇门开了条小缝,清瘦的女子露了半张脸,目光带着询问。
陈姜放下手指,微笑道:“阿桃是么?我找林公子,我是应你家小姐相邀,来给她治病的。”
对方一口喊出名字,婢女阿桃神色大变,她从头到脚打量了门外两人一番,把门一关,嚓嚓跑走了。
陈百安惶恐不安,他完全搞不懂自己的妹妹在做些什么,莫名其妙来到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门口,张嘴就说给人治病。他接受妹妹见过阎王爷的说法,可阎王爷没让她胡来吧?
“哎呀不行!”陈姜气呼呼地又堵了鼻孔,“这味儿弄得我心难安哪,不知谁在搞鬼。”
赵媞贴心道:“尊主不必忧心,袁熙武艺高强,若尊主遇棘手之事,大可让他助您一臂之力。”
陈姜哼哼两声,心说前提就是救活你,救不活你肯让他帮忙才怪。
等了一阵,那婢女阿桃再次开门,没有说话,而是态度谦恭地抬起手,示意陈姜跟着她走。
陈百安在后头急切地拉她衣襟,被陈姜拍掉,还收获警告眼神一枚。没有办法,他只好战战兢兢跟着妹妹踏入这所陌生宅子。
绕过影壁,偌大庭院静悄悄空落落,青砖铺地,四方格局,多摆奇石,少植花木。正房两侧有廊,连着厢间呈回字形,白墙黑瓦,清雅素净。
院子是一进的,只是比寻常宅子宽敞许多罢了。
阿桃引陈姜兄妹在厅堂落座,悉悉索索往返两趟送上茶水点心,之后便垂头立在一旁。
陈姜不客气地端起来就喝,拿起来就吃,还招呼陈百安:“吃啊,这点心可比我们买得好。”
陈百安羞得不行,他虽然没学过礼数也觉得妹妹太不见外的表现有跌颜面。听陈姜提起点心,突然想起了自己买的甜面糕。琢磨着妹妹是不是早知道要到这里来,特意买了点心送人?他赶忙拎出甜面糕,递给陈姜。
“干啥?”
“呃……”陈百安看看阿桃,嗫嚅着开不了口。
“这是带给你娘吃的,收好了。”陈姜看出他的意图,忍俊不禁。
陈百安的脸红得像个煮熟的大虾,心里的埋怨不免在表情上也露了些出来,妹妹这也太不像样,当着主人家的面说这种话。
陈姜见他坐立难安,笑道:“知情懂礼,孺子可教也。”
陈百安瞪她一眼,她又回瞪,兄妹俩眼神官司打得不亦乐乎之时,厅外步来一人。
一打照面,四目相对,陈姜微微一怔。
来人是名年轻男子,身着鸦青直襟长衫,腰束同色蛛纹带,乌发以竹簪高束,上下再无多余缀饰。他身形高挑挺拔,步伐稳健有力,负着手的姿势也不显老气,倒让人觉得神韵清华。
一双眼睛黑且亮,只是目光冷冷清清,看不出惊讶,亦没有审视,只是冷清。这是来人整张脸上长得最出色的部位,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再看第二眼。
陈姜肆无忌惮地迎着他的目光,暗想,不愧是前朝皇侄,这货果然气质高贵。只是那惨白呆板的脸蛋是怎么回事?
来人正是袁熙,他并未因客人是两个半大孩子而表现出丝毫轻视,踏进厅来略一拱手,道:“在下林熙,不知哪位曾与舍妹有约?”
陈姜举手:“我。”
袁熙一句废话没有,侧身道:“请。”
陈姜起身,对陈百安道:“你在这儿等我,想吃就吃想喝就喝,饿了就让阿桃姐姐给你弄点饭食,我去去就来。”
陈百安飞快地瞄了一眼阿桃,脸上的烧热是再也退不下去了:“姜儿,你说啥呢……”
陈姜朝袁熙嘻嘻一笑:“管饭么?”
袁熙眼神微动,冲阿桃道:“听小公子吩咐。”
阿桃俯身领令,挪到陈百安身后站好。更使得他如坐针毡,浑身僵硬,只求救似地看向陈姜。
陈姜却不再管他,甩着胳膊随袁熙去了。陈百安生着气忽然又想起,妹妹怎么不堵鼻子了?
从正房一侧上了东厢房回廊,袁熙停在第一间门外,态度有礼却面无表情,“请进。”
陈姜伸手推门,又回头看他:“就我自己进,你不进去么?”
袁熙沉默片刻,道:“神医若许,在下便进。”
“进来吧!”
经赵媞巨细无遗地介绍,陈姜对袁熙的性格略有了解,总结一句话就是以姑母为荣,对前朝感情颇深。这小子大约是被洗脑洗得彻底,三年逃亡生涯也没把他改造成一个普通人,对赵媞言听计从,始终以君礼待之。当然,这在赵媞的嘴里就是忠心耿耿,誓死护主,披肝沥胆,竭诚尽节。
屋有内外,穿过布置精美的外屋进入内室,浓浓的香气熏得陈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抬眼就看见飘在床边的赵媞,和躺在幔帐里的赵媞。
“尊主!”鬼赵媞泪眼朦胧,痛苦道:“我…我好像没有气息了。”
陈姜心道,不是好像,是肯定。来看你一眼对你有个交代,接下来劝服袁熙才是正事。
她走近床边,掀开纱幔,定睛瞧去,悚然一惊。
床上的赵媞双眼已阖,身体僵直,皮肤呈灰白色,嘴唇脖颈出现淡淡黑斑,一看就是死去多时了。让陈姜觉得惊悚的是,她的眼角,眉心,人中,下颔,耳侧插了七根针,且非医病用的银针,而是类似缝被用的粗针,又粗又长,直挺挺扎在死人皮肉里,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做什么?”陈姜皱着眉头发问,“人都死了还封她七窍干嘛?”
赵媞不肯相信:“不!我没有死!昨天早间我明明还有气息,尊主大人你救救我!”
袁熙静静立在三步之外,半晌低声道:“神医断定舍妹已死?”
“你觉得呢?”
“在下不知,一切由神医决断。”
皮球踢回来,陈姜立时觉得袁熙心机深沉,绝非一般无脑忠良,于是轻笑:“你不知,我倒是知道一些,传说古时有一种暑季存尸之法,即在活人咽气半刻之内,用银针封尸七窍,意在封住体内元气不泄,可保尸体多日不腐不臭。”
袁熙垂下眼帘掩住情绪,惨白呆板的脸庞上很是平静。
“为何要保林小姐尸身不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只有认定她已身故的人,才会给她封七窍。你让我决断,我就给你断一个,林小姐,的确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