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江台市。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连阳光都晒的人懒洋洋的。
“蒋警官,又来啦。”
“嗯。”蒋徵礼貌地点点头,躺在臂弯里的花儿上还凝结着新鲜的露水,打湿了原本挺括干净的衬衫。
“前些天一直没见你来,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门卫大哥早就眼熟了他,笑呵呵地从窗口拎出去一袋苹果说,“这个你拿着,可别推辞啊,就当是替我向程警官尽一份心意,哦对,登记表我替你写上了,你直接进去就成。”
“我能有什么事,前段时间局里忙,这不,案子刚结,我就马上请了年假赶过来了,”蒋徵也没客气,接过苹果道了声谢,“那我先进去了。”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四周的杂草长得更疯了,作训靴踩在湿漉漉的泥土里,蒋徵拾级而上,每一步都踩得很轻,仿佛怕打扰沉睡在这空旷陵园里的人。
陵园很大,而短短八年里,这段路他已经走过无数遍,如今闭着眼都能找到那座熟悉的墓碑。
“嗯?”
风吹过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婆娑树影漏下斑斑驳驳的光点,映在大理石的碑面上,上头遒劲挺拔的行楷刻写着:慈母蒋文秀慈父程邈之墓,落款是儿子蒋徵敬立。
而墓碑前,则静静躺着一束花。
有人来过?
蒋徵走上前半蹲下来,将自己手中的花和苹果摆到碑前,然后拿起那束陌生的花——是很常见的款式,黄白菊花用牛皮纸扎成一束,再系上一条黑色缎带,大约就是陵园附近的花店里购买的。
除此之外,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花瓣被雨水打落下来不少,牛皮纸也已经被浸湿透了。
蒋徵硬朗的眉心微拧,显然,这人比他来的还要早,只可惜,雨水冲刷掉了绝大部分线索。
这很奇怪,蒋文秀对于程邈的死向来讳莫如深,临死前在病床上都还要抓着他的手说,这地方不能要任何人知道,更不能再追查程邈的死。
那年,她刚从太平间捧出那件染血的警服,第二天就带着程徵去改了名字,迁走他的户口,切断了父子之间的所有联结。
闲话一直传到了她死的那天,有人说她疯了,有人骂她狠心,只有蒋徵知道,蒋文秀死死攥着他的手臂,指甲都嵌进肉里,她告诉他,小徵,等我死了,你要把我和你爸埋一块儿……
而那枚曾被蒋文秀擦得锃亮的胸牌,如今戴在了蒋徵的警服上。
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他独自定期过来扫墓,哪怕在武警部队服兵役时都未曾间断,也从没见其他人来过。
他脱下外套,把那束残败的花包裹起来,和自己手里的百合和苹果一道搁在一旁,然后站起身,右手扶上自己的心口,低下头。
百合的冷香混合着泥土潮湿的气味,萦绕在空气中,他看到了大理石碑上的父亲和母亲在抿着嘴微笑。
蒋徵的头埋得更深了,脊背弓起,像一把未出鞘的弯刀,没人知道他右手收紧时,掩藏住了怎样的情绪。
嗡——
就这样静默了一会儿,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就震动起来,蒋徵不得不睁开眼,摸出手机。
来电显示是唐见山,只要这个名字一出现,准没好事。
他单手划开屏幕,另一只手用衣袖把墓碑沾上的泥土和灰尘一一擦拭干净:“喂?”
“老蒋,你在哪儿呢?赶紧回来吧,出大事了!”
蒋徵眼皮都没抬一下就说:“怎么,这回是写检讨还是三缺一?又想怎么蒙我?”
电话那头的副支队长唐见山险些咬着舌头:“什什什么啊,上回那个检讨明明是被你害的,你别冤枉人!我问你,冯起元这人,你还记得不?”
听到这个名字,蒋徵眉梢一挑,语气都冷了几分:“去年丁香案的嫌疑人,一审被判死刑,算下来现在也应该已经是死刑复核阶段了吧,他的案子是我全程带队一手侦办的,案情材料都是我亲自带去检察院的,怎么,还能出什么问题么?”
“就今天,最高法核准死刑执行的第二天,”唐见山明显语气生硬了起来,“冯起元在枪决前两小时提交了重大检举流程。”
蒋徵眉心一跳。
唐见山咬紧牙关:“最高法紧急裁定暂缓执行,现在省厅的督导组都下来了,上头要求咱们48小时内核实检举真实性,冯起元那王八蛋指名道姓要见你,否则什么都不会说。”
蒋徵举着手机,转身朝陵园门口疾步走去:“我现在还在城郊,两小时内赶回去,你稳住督导组,等我回来……这样吧,你先别挂,打开免提,给冯起元听。”
“蒋警官,这么早就走啦?”门卫大哥招呼道。
蒋徵脚下一顿,又折返回来,他把手机听筒捂在胸口,招了招手低声说:“大哥,访客登记册麻烦拿给我看看。”
“登记册?哦……好的好的。”门卫不明就里,但还是听话地递了出去。
得亏是没赶上清明节这种日子,最近几个月的访客信息一张表都没写满,常常隔好几天才会有一个。
蒋徵估摸了一下日期,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行记录——
3月11日,上午十点二十六分,林琅。
陌生的名字,正巧就是他父亲忌日的当天,且只出现了这一次。
蒋徵在手背上飞速抄写下名字后面留下的一串号码,又把这页纸用手机拍了下来。
“这个人的记录,”他指关节在那名字上敲了敲,说,“他预约用的身份信息,麻烦你帮我查一下,尽快发到我手机上。”
“哦哦,好的,但是……”门卫接过他递回来的册子,忍不住好奇起那个让蒋警官额外留意的名字,刚想再详细问问,再一抬头,蒋徵却早就不见了踪影。
另一头的唐见山额头冷汗直冒,正副局长两尊大佛跟左右大护法似的在他背后一人站一边,那压迫感可想而知,小小的审讯室里,空气都快要被压缩干净了。
“老……呃……蒋蒋蒋支他他他一时半会儿还赶不回来,说先用电话跟冯起元沟通,您您您看这怎么办……”唐见山舌头打结。
陆局和刘副局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然后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唐见山这才如蒙大赦般舒了口气,给一旁的记录员使了个眼色,便把手机放到冯起元眼前,当着他的面点开免提。
“蒋队,咳……那个……陆局跟刘局都在旁边听着呢,你可以开始了。”
唐见山特意把“在旁边”和“听着”几个字咬得很重。
蒋徵这人行事一向我行我素,这点整个青云分局无人不知,曾经光是因为越级查案就挨了大大小小整整七回处罚。
其实这种性格是很不适合呆在公安队伍里的,更不适合加入领导班子,可架不住人家的确是业务能力拔尖,因此对于他年纪轻轻就能做上正科级干部,还是由省厅钦点空降青云分局的支队长位置这事,尽管评价褒贬不一,但全局上下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冯起元盯着屏幕上“蒋干再世”的来电显示,面部表情极其扭曲,直到那边响起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线,才脸色沉了下去。
去年的这个时候,当时也是在这个审讯室里,蒋徵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联合整个刑侦支队做了个局,诈出了他的关键证词,这才害他有了如今的下场。
自打他十四岁开始混迹街头就跟数不清的警察打过交道,而蒋徵无疑是他见过的最难搞也是最难以预料的一个。
“喂?冯起元,是我,蒋徵。”声线依旧沉稳。
冯起元冷哼:“我知道,你的声音,化成灰老子都能认得出来。”
蒋徵钻进驾驶位,手机连上蓝牙,然后一脚油门踩下去,黑色ES6便沿着城郊高速一路驶向市中心。
“听说你要见我?丁香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在,终审死立执,你现在还想干什么?”
“我想活命,”冯起元说,“我要检举揭发八年前的玉京山杀人案,跟你换活下去的机会。”
唐见山非常肯定地看到,话说到这里时,冯起元竟然笑了,语气十分怪异:“蒋警官,这事只有你能帮我。”
“我要见到你本人。”
.
天色临近傍晚,车才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刑侦综合大楼门口,蒋徵随手甩上车门,迎面就撞见唐见山哭爹喊娘地扑了过来。
“老蒋,蒋哥,蒋神,你可算回来了!咱支队一帮嗷嗷待哺的孩子,你怎么舍得抛下我们这么久不回来呢!”
他脚下没停,一边把皮夹克塞进唐见山手里,一边疾步往里走,然后行云流水地一侧身,就让唐见山直接扑了个空。
“我先上去见陆局,这个,你给我放办公室里,回头再来找你。”蒋徵头也不回地道。
“这什么啊?神神秘秘的,”唐见山忍不住好奇,拨开衣服,就看到了那束花,“呦,咱蒋支队长铁树开花了啊?”
蒋徵反手就是一巴掌呼在了唐见山后脑勺上:“铁树开不开花我不知道,再废话,我立马让你脑袋开花……等等,那是谁?”
前边的人突然站定,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唐见山险些撞上他的后背,闻言探出个脑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偌大的办公室里,越过一排排卡式电脑桌,蒋徵一眼就注意到了坐在最不起眼角落里那个最不起眼的人。
唐见山拉长音哦了一声,说:“你说小陈啊,你休假期间分局刚来了批新人,小陈可是咱重案大队的独苗,陆局亲自跟你说过这事儿的,你不在,这回的入警宣誓都还是我主持的。”
看着蒋徵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夸张表情,唐见山叹了口气:“好了好了我知道您老人家贵人多忘事了,小陈——!”
那人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应声望了过来,顶着一头稍显蓬乱的天然卷黑发,鼻梁上架着一副木框茶色平光镜,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
蒋徵原本对于警队要添新人并不十分在意的,当时陆局也只是跟他提了一嘴,他出了局长办公室大门就忘干净了,直到刚才,那人背着光的脸,让他莫名怔愣了下。
有那么一个瞬间,脑海里一个模糊又久远的影子与这人的面孔重叠,又一闪而过。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到了他跟前,比他稍矮半个头。
蒋徵这才发现这人身材瘦高瘦高的,统一的浅蓝色衬衫穿在他身上都显得有些晃荡,不过眼镜后面的脸还算得上是朗目疏眉,二十**岁的样子,眼尾微微下垂,像是天生带笑,又像是生性散漫。
他规规矩矩地敬了个礼:“报告,见习警察陈聿怀前来报到。”
蒋徵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你右肩章的扣子松了。”
陈聿怀:“啊?”
蒋徵:“下班前去后勤处打个报告,明天别再让我看到你穿这件警服。”
陈聿怀:“……哦。”
话音未落,蒋徵便抬脚朝楼梯间走去。
直到看见他背影消失在了拐角处,唐见山才拍了拍陈聿怀的肩膀:“小陈啊,蒋队平时不这样的,他在咱分局向来人缘和风评都挺不错的,就是吧……有时候会在这种地方有点儿强迫症,你注意就好。”
陈聿怀的眼神瞥过唐见山手里露出来的花束,淡淡地笑了笑:“我没事的,唐队。”
唐见山便爽快道:“赶紧下班吧,你刚来,用不着跟我们一起熬着,回去好好休息,接下来有的是你忙的。”
陈聿怀点头:“好。”
.
“进来吧。”
蒋徵的手还没碰到局长办公室的门,里头就传来了陆岚模糊的声音。
推门而入,陆岚正背对着他往保温杯里灌水,头也没回就道:“坐吧。”
“陆局,冯起元那个案子,我想……”
“先不说这个。”咕噜咕噜的水声戛然而止,陆岚端着杯子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椅,朝他扬扬下巴:“你先坐,今天找你来不是要开批斗大会,不用写检讨也没有处分,放轻松。”
蒋徵顿了顿,这才坐进了陆岚对面的沙发里,他身量非常高,连宽敞的皮沙发在他身下都显得有些局促。
陆岚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浮沫,不紧不慢地说:“小蒋,年假休得怎么样啊?”
“……挺好。”蒋徵不爱跟人打机锋,便如实回答。
嗦了口茶水又扣上茶杯,陆岚才抬起眼看他:“你来咱们分局也快三年了,你知道,我是个老派的人,在我手底下干活,你没少吃苦头,但你这孩子有天赋,又肯上进,这几年带着刑侦组拿下的大大小小各项荣誉,这些我和你刘局都看在眼里。”
“……”蒋徵保持沉默,等待她的下文。
“听小唐说,你今天是从城郊赶回来的?”陆岚搁下保温杯,眼神已经变得像捕食的鹰一般凌厉:“既然难得歇了个假期,可别往不该去的地方跑,弄得一身脏,对你、对咱们分局影响都不好。”
蒋徵不想辩解也不想回避,而是抬眼一错不错地回视陆岚那谈不上温和的目光:“陆局,杨……无论如何,他也是我的老师,从前是,今后也不会变。”
“老师,师母,还有晏晏,我早就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很抱歉,陆局,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置身事外,但如果因为这件事给组织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您放心,我会承担一切后果。”
说这些话时,蒋徵俊朗的眉骨微沉,显得整个人都格外冷冽。
沉默良久,陆岚唇角紧绷的皱纹才终于消散,她摆摆手笑道:“你看看,又紧张了不是?都说了,今天喊你上来,就是想关心关心你们这些后辈的生活,你,小唐还有小彭,你们几个都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我当然还是希望你们能走得越远越好,越稳越好。”
“前两天来报道的那个新人,你已经见过了吧?”
“嗯。”蒋徵如实点头。
“他是今年重案组的第一个新人,这几年一线刑侦口是越来越难招人了,你可得好好培养,将来也是一股新兴力量。”陆岚再次换上了平日里那副一团和气的样子,笑道:“见习期间,就由你来当他的带教吧。”
“我?”蒋徵有些惊讶,一方面,由支队长直接担任实习警的师傅本就是非常少见的,另一方面,从刚才的初次见面时陈聿怀身上那种微妙的感觉来看,两人互相的初印象也着实算不上好。
“小彭和小唐手里都各有一批新人要带,”陆岚笑意不达眼底,“我看还是由你最合适,也能体现出咱们培养新人的诚意不是?”
蒋徵知道,既然陆岚这么说了,就不是来找他商量的,必然是分局高层早就决定下来的,只等他回来通知而已。
默了默,也只能微微颔首:“是。”
两人都不是爱寒暄的人,陆岚最后简短交代了几句,便主动结束了对话。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反锁上门,蒋徵才觉得真正松了口气。
陵园那边的消息很快就发到了他的手机上,调出公安云系统界面,输入进林琅的身份证号,回车,一张证件照片便跃然眼前。
一个年轻男人,黑发,黑瞳,平平无奇。
一张陌生的面孔。
蒋徵抬手揉了揉额角,余光再次瞥到桌上的那束花,花瓣和牛皮纸已经被空调烘干了些许,变得干燥脆弱。
数秒后,他拨通了技术科的内线电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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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