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他是一逍遥仙人,隐居世外,每日闲得无聊,便骑着仙鹤满山招猫逗狗。
这里的“猫狗”指的是山中灵兽。
飞禽走兽俱不放过。
每每惹恼了灵兽,一爪子向他挥来,他便驾着仙鹤扬长而去,留下一串恣意的笑声。
贺湑正得意,仙鹤却骤然撞上一座冰山,晕头转向地往下坠去。
慌乱之间,贺湑从冰山倒影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剑眉星目,寒若冰霜,颈侧一枚桃花灼灼盛放。
剑尊谢之涯。
记忆涌入身体,贺湑瞬间清醒了,诈尸一般从床上坐起。
“几时了?”贺湑问。
“巳时三刻。”行重的声音几乎立时在脑海里响起。
“那个……忘鹤来了没?”贺湑一时有些想不起徒弟的名字。
这么昏昏沉沉的一觉,睡得他有点忘却了今夕何夕。
“他已在屋外候了一个时辰。”
行重原以为贺湑这样问,是怕让忘鹤等太久,却不料贺湑露出放心的神情,又倒回了被窝里。
不愧是苦行的剑修,谢之涯的床,着实有点硬。
皱着眉头,贺湑问出了今天的第三个问题:“行重兄,你说谢之涯做了这么些年的剑尊,怎会如此家徒四壁?”
行重兄诡异地沉默片刻,开口:“倒也不至于……”
家徒四壁。
贺湑接着问出了今天的第四个问题:“难道寒剑山只是个发不起月例的小宗门吗?”
不等行重回答,贺湑又自顾自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可我看步掌门出手也不算小气,且小宗门也供不出当世剑尊。”
“难道剑尊只是一个人尽可冠的虚衔,无论大小,每个宗门都有一个?”
“难道……”
睡饱了的贺湑思维异常活跃,一通天马行空的猜想有理有据,几乎要把行重说服了。
如果他不是贺湑胡乱猜测的对象的话。
终于,在贺湑开始提出他有关“谢之涯为什么这么穷”的第十八条猜想的时候,行重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
“剑修炼剑花费甚巨,谢之涯自幼长于寒剑山,又……不通俗物,故无甚积蓄。”
但绝不至于到家徒四壁的地步。
听行重这么说,倒是解释得通了,剑修爱剑如命,贺湑可以理解,想来堂堂剑尊也该配神剑。
贺湑眼含期待:“那我的剑呢?”
在这种有“遗产”可继承的时刻,贺湑很是自觉地代入了自己的身份。
行重沉默片刻,尴尬道:“折了。”
什么?
那可是剑尊的本命剑啊!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该是多么锋利的一把神兵。
贺湑好像看到一大笔财富在自己眼前骑着仙鹤飞走了。
“那断剑呢?”他转念一想,折了也好,剑尊的断剑听起来也很珍奇,就算没什么价值,他也能拿去卖个噱头。
那可是剑尊的断剑呢,剑尊!
多么具有收藏价值。
行重再次沉默,贺湑从这熟悉的沉默里嗅到了危机:“别告诉我丢了。”
沉默变得焦灼。
“的确丢失了,但——”
贺湑心下虽痛,仍洗耳恭听,期待这个“但”能带来新转机。
果然不负他所望,行重说:“但谢之涯每月有三千灵石的月例。”
三千灵石。
贺湑不清楚三千灵石是个什么概念,但从望月峰漏风的大殿和谢之涯质朴的木屋可以看出:“这三千灵石,怕是全花在本命剑上都不够吧?”
贺湑内心哀嚎。
剑还折了,断剑也掉了,连回收的余地都没有。
这烧钱的本命剑还得从头再铸。
真真是仙人也为斗米折腰。
好一个恶毒剑尊,果真恶毒。
不知为何,刚才一直替谢之涯说话的行重不再出声了,看来他再也无法反驳谢之涯的穷。
那生无可恋的恶毒剑尊接盘侠忽然又坐了起来,眉梢微挑,行重便知道他又有新见解了。
贺湑一只手摩挲着下巴,语气迟缓:“你说,谢之涯独自在望月峰闭门不出十年?”
行重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这个,只能如实回答:“是。”
“那这十年里,寒剑山可有按月将三千灵石送来?”
行重一愣,仔细回想一番,似乎……
“并未。”
贺湑眼里迸发出光亮,欢快道:“行重兄,能否即刻教我御剑之法?”
虽然月例三千,但拖欠了十年。
十年的月例啊!
一月三千灵石,一年就是三万六千,十年就是三十六万!
一个天大的馅饼狠狠砸在贺湑头上,他幸福得要晕过去了,恨不得立刻飞到掌门所在的通天峰,跟步道忱好好算算这笔帐。
奈何他还不会御剑。
贺湑眼睛一闭,就要往识海里钻,行重提醒道:“忘鹤还在外面候着。”
行重倒不是对贺湑的行动计划有什么异议,只是单纯地怕他忘记了。
到时候想起来,这个心软的恶毒师尊恐怕要受到内心的谴责。
贺湑并没有忘记这个事情。
即将到手的三十六万灵石让他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现在的身份。
他现在是谁?
即将进账一笔巨款的恶毒师尊谢之涯。
恶毒师尊会体谅弟子在霜风雪雨中等待的辛苦吗?
不会。
自己现在先学御剑,好去通天峰讨要拖欠十年的月例,同时让忘鹤在数九寒天里多等一会,加速他的黑化,事半功倍地为自己日后卷款携逃铺路。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
过了一夜,木屋外的积雪又积了二尺厚,忘鹤背着剑站在院子里,腿冻得有些发麻。
为了不让师尊觉得他惫懒,辰时刚到忘鹤就上了山,候在屋外。
怕扫雪的动静惊扰师尊休息,忘鹤就这样干站了将近两个时辰,可木屋仍然没有丝毫动静。
该不会师尊忘记了吧。
忘鹤咬了咬唇,神情有些落寞。
“咯吱——”就在忘鹤胡思乱想之时,紧闭一上午的屋门终于打开了。
日头当空,贺湑方才施施然出门。
忘鹤抬眼望去,却见今日的师尊模样与往日都不同,一时忘了心中忐忑,目露惊艳之色。
在他有限的印象里,师尊永远都是一袭单薄的白衣,通身谪仙般的清冷气度。
今日师尊却在外披了件靛蓝色外袍,青丝半束,一缕散落颈间,将那枚桃花半掩,有种说不出来的慵懒散漫。
甚至于有一丝……柔弱。
可这样的词汇,又怎会在永远疏离淡漠如天山雪的剑尊身上出现。
忘鹤一时竟看呆了。
行重轻咳一声,语气中藏着难以察觉的不悦:“你能不能把衣服穿好。”
贺湑有些莫名,对上忘鹤直愣愣的目光,他才反应过来。
剑尊可不会衣衫不整,他这外袍确实披得随意,于是抬手正了正袍襟。
忘鹤回过神,自知失礼,连忙底下了头,肩上的雪花簌簌落下,看起来像个小雪人。
“师尊,我来扫雪。”
贺湑只是冷淡矜持地冲他一点头,衣袂翻飞间,便失去了踪影。
忘鹤再抬头时,院内已空无一人。
他内心有一瞬的失落,但很快便收拾好心情,顾自扫起雪来。
贺湑传授给忘鹤的扫雪方法看起来轻松写意,实操起来却会发现,既要挥出剑气,又要让这剑气的大小和方向恰到好处,随心所欲,其间的力度很难把握。
忘鹤昨晚独自在小树林里练习了许久,也只是勉强能够将雪挑起来而已,雪团在空中四散纷飞,毫无头绪。
但青袄小人紧咬牙关,一剑又一剑挥出去,渐渐地开始有那么一两个雪团能落到点上。
比起昨晚又进步不少。
“看样子,我的养魂芝有希望了。”贺湑表面上作出不屑一顾的模样,实则暗中观察了一会。
见忘鹤进步神速,贺湑便放心来到崖边,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铁剑。
这铁剑是从谢之涯的屋子里搜刮来的为数不多的资产之一。
剑柄上刻着寒剑山的标识,和忘鹤原先那柄铁剑一个制式,应当是弟子标配。
踩上剑,贺湑并指做诀,飞至半空。
真正的御剑飞行和识海里试飞之间差距很大他一下子飞得太快,风在耳边猎猎作响,脚下的剑不受控制地歪斜。
贺湑暗道不妙。
他此时已飞出望月峰地界,脚下是一片幽深谷地,而他离地面至少千余丈。
东歪西倒间,贺湑开始飞速思考以何种姿势帅摔下飞剑能使伤势最轻,以及选择哪个地方作为落点才能避免“剑尊失足掉下飞剑”这件事情的广泛流传。
只是没等他选好落点,迎面的风便骤然一轻,他感到自己的双手被一道力量扶了一下,连人带剑都恢复了平衡。
“下次御剑前,先给自己设一道灵力屏障。”行重沉静的声音响起,让人很有安全感。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温凉的触感,贺湑一怔,心跳莫名漏了半拍。
方才是行重出手扶他?
行重的力量,竟能影响到现世。
贺湑心里产生了疑问,又出于某种直觉,暂且按下不表,感激道:“多谢行重兄,你又救我一回。”
行重仍是淡淡地:“举手之劳。”
后面的路途都四平八稳,贺湑逐渐掌握了御剑的窍门,还有余力分出心神去观察脚下这当世第一大剑宗。
天下共分十九州。
按照人间界的划分,十九州同属一国,但凡修有别,有通天遁地之能的修士自然不会和凡人共用一套管理体系。
当世仙门林立,便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权势割据,按照各大宗门势力范围,大致可将十九州分为东、西、东南、西南、北五境。
寒剑山便是北境仙门之首,位于人所能至的极北之地,由一座主峰和九座附峰组成。
再往北。
便是寸草不生的茫茫雪原。
贺湑朝北边望去,眼眸微虚。
即便身处千丈高空,也望不见那雪原的尽头,入目之处尽是灰白的雪,一直连接到天边垂云。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灰白的雪原,似乎散发着某种诡秘的吸引力。
“雪原以外是什么?”贺湑只是随心所至地一问,并没有指望行重能给出答案。
但出乎意料地,行重回答了:“终瞑海,传说为烛龙生息之地。”
听起来很神秘的样子。
终瞑海,烛龙。
贺湑暗暗记下了这两个名字。
又过半刻,贺湑顺利抵达了通天峰,落在峰顶金殿外。
不愧是寒剑山掌门的地盘,这大殿的气势极为磅礴,设计也极富巧思。
雕金镂玉,彩翡流霞,无不金碧辉煌,却又装点以寒梅半剪,云雾缭绕间,缥缈出尘。
这才应当是天下第一剑宗的气度。
此情此景,任谁都会感叹寒剑山的底蕴之深厚。
贺湑也不例外。
此情此景,他很难不把望月峰的漏风大殿拿来对比,一时心情十分复杂:“不愧是寒剑山掌门,如此富有,想必不会克扣我的三十六万灵石。”
“如此富有”狠狠重读。
行重:“……”
某人的语气,真是怎么听怎么酸。
忍住大喊“是谁偷走了我的有钱人生”的冲动,贺湑还剑入鞘,刚要往殿内走,就听行重道:“且慢。”
贺湑:“怎么?”
行重沉声:“步掌门有客,六王爷在殿里。”
人间界,六王爷。
贺湑脑海里蓦地划过一段记忆。
这位六王爷,是和谢之涯同期的人物。
人间皇室坐拥龙气,却也因此受天道掣肘,灵根凋敝,无法修炼,六王爷却是其中异类。
此人降生之时,天降异象,根骨卓绝,国师预言他是天道对皇家治世有功的恩泽,将有大造化,而天下将迎来百年盛世。
先皇大喜过望,便让当时还是皇子的六王爷拜国师为师,入京观修行。
不料十九年后,战乱骤起,各地大小纷争如雨后春笋接踵而至,京城暴.乱,先皇驾崩,太子悲恸之下竟也随之去了。
内忧外患之际,六王爷从仙门归来,以铁血手段终结了夺嫡之争,并亲自率兵肃清了各地叛众。
他是人间界的奇诡人物,在修界亦是。
因为他的手上,沾着凡人的血。
贺湑回神,有些不解。
六王爷的生平固然波澜壮阔,但若仅仅是因为这个,不该让行重如此严肃以待。
除非——
“六王爷和谢之涯,有什么过节吗?”
“他……”行重顿了顿,斟酌了一番用词,严肃道:“他曾是谢之涯的情敌。”
话音刚落,殿内跨出一只白靴,紧接着,一个身穿白色窄袖蟒袍,腰系玉带,头戴镶碧鎏金冠的男子负手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