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敲门,而是敲窗。
贺湑骤然清醒了。
“行重兄,你方才听见了么?”
得到行重肯定的答复,贺湑排除了自己又出现幻觉的可能。
他下了床,赤脚走向窗户。
因为规模小,梧桐乡的这家客店只有一层,在这种情况下,怎会有人敲门而不敲窗?
这简直比身处高楼听见敲窗还要诡异。
贺湑难得摸出了步道忱给的灵剑,一手握剑,一手推开了半扇窗。
窗外既无人也无怪,只有黑漆漆空荡荡的一截街道。
贺湑顿时泄了气,正要关窗,却听行重道:“你往下看。”
贺湑依言看去。
地上躺着两只半死不活的鸟。
“方才是鸟在撞窗?”贺湑皱眉。
“正是。”
这鸟也是奇怪,大晚上的不睡觉,怎的到处乱飞。
贺湑嘀咕了两句,精神一松懈,困意便又席卷上来。
他顾不得再多想,关上窗,倒头便失去了意识。
片刻后,谢之涯睁开眼,从地板上站了起来。
地板冰凉,丝丝凉意从脚底钻入,他垂眸,看见自己光着的双脚。
怎么连鞋也不穿。
方才贺湑关窗关得潦草,这半扇窗户还张着一条缝隙,谢之涯伸手去关,指尖刚触上窗棂,便听见窗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他顿了顿,再次推开了窗户。
灵力运转到双眼,黑暗中的一切情形皆被谢之涯纳入眼中。
只见各家各户原先还紧闭着的门户不知何时纷纷洞开,街上行人来往行动,玩闹的小童,摆摊的老人,挎着篮子的妇女,连啄米的鸡、看门的狗,都与白日一般无二。
只是白日里人群喧闹,此时却寂静无声,乡人面对却不言语,鸡不啼,犬不吠,浑浑噩噩,双目紧闭,行动迟缓,仿佛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梦境。
谢之涯神色凝重,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站在窗前看了片刻,确认这些乡人只是状似梦游,并不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便关上窗,躺回了床上。
一片寂静中,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而后渐渐覆盖了整片天空。
天亮了。
阳光透过窗户纸落在床前,贺湑眼睫颤了颤,而后餍足地伸了个懒腰。
本是极为舒坦的一觉,可贺湑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或许是因为昨晚撞窗的那两只鸟。
贺湑起床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明晃晃的阳光骤时落了他一身。
此时竟已日上三杆了。
贺湑眼眸微虚,被街对面不远处的一户人家吸引去了视线。
那户人家似乎也才起床,夫妻二人站在家门口,爆发出了不小的矛盾。
妇人神情极为烦躁,胡乱地将两只馒头并一壶水往丈夫怀里一塞,便把他赶出了家门,嘴里碎碎叨叨:“一天比一天睡得死,地里的杂草都要长上天了,真是指望不上……”
房门被“啪”的一声关上,丈夫脸上茫然和不忿交错,站在原地瞪了半晌,还是屈服地叹了口气,抱着早饭拎着锄头往田间走去。
这样的小矛盾几乎发生在家家户户。
贺湑奇道:“怎么听起来,整个梧桐乡的人都睡过头了似的,还有这等奇事?”
行重淡淡出了声:“或许不是睡过头,而是根本没睡。”
没睡?
贺湑偏了偏头,听行重将昨晚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你是说,梧桐乡的人一到三更,便全都走上街头,如白日里一般行动……一个人梦游也就算了,可全乡的人一起梦游,实在蹊跷。”贺湑眉梢微蹙,看着窗外困倦的乡人,神色凝重。
直觉告诉贺湑,此事与昨晚那魔物有关,梧桐乡的怪异之处,或许就是找到魔物的关键线索。
行重的看法与他相同:“不如从乡人身上着手调查,看看究竟是何缘由。”
贺湑点点头,沉吟间,忽而察觉到一道视线,敏锐地侧目看去。
一个穿着破布衣服的小女孩藏在对街树后,怯怯地打量着他,只是贺湑的目光刚和他对上,小女孩便像受惊的小鱼一般,转身就要溜进水底。
“过来。”贺湑心念一动,轻唤了声。
小女孩的背影迟疑一瞬,还是乖乖听从了贺湑的召唤,走到窗前两三步开外。
贺湑弯腰趴在窗棂上,略微低头看着小女孩,轻笑一声:“跑什么,我很吓人么?”
小女孩手指在身后绞着,风把她的发丝吹起,扫过红扑扑的小脸。
她偷偷瞥了贺湑一眼,摇了摇头。
不是吓人,是好看。
贺湑方才起床,身上只着雪白的里衣,发丝随意地披散在肩后,明明是冷峻的长相,却透着散漫与舒展,一浓一淡两种特质在他身上碰撞,而又微妙地交融。
这种矛盾的美感,比故事里描绘的飘飘仙人还要引人注目。
“站过来点。”贺湑刚起床,不想动弹,懒懒地用手支着下巴。
小女孩却再次摇了摇头。
贺湑眉梢微挑,听见小女孩说:“有死鸟。”
仙人的窗下有死鸟。
贺湑这才想起来那两只撞窗的鸟,低头一看,果然死得不能再死。
梧桐乡的梦境中,不止有人,还有动物。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贺湑不再强求,问了小女孩的信息。
小女孩名叫阿青,就住在这条街的街尾,家里大人一觉醒来发现鸡丢了,于是支她出来找。
贺湑和阿青约好帮她一起找鸡,作为交换,阿青要为他带路。
“那我们一会见。”贺湑跟小女孩拉了勾,直起身子。
阿青点点头,便从窗户里看见白衣仙人走近屏风后,出来时披了件淡青色的外袍,借着走出了房门。
几个弟子不知何时已经候在了门外。
他们一行人昨夜休息得晚,可今日也起得晚,照理来说应当完全足够了,可门外八个弟子,十六只黑眼圈,一齐蔫巴巴地望着贺湑,困顿的模样同街上的乡人如出一辙。
贺湑眼皮一跳:“他们竟也被卷入梦境了。”
贺湑自己并没有梦游,他方才还以为,只有修仙之人才在梦境之外,可现在看来,并不是因为修仙,而是只有他一人幸免。
“或许是那施法的人修为不及你。”行重解释道。
如果是这样,那此事倒也没那么棘手了。
贺湑稍稍放下心,开始给弟子们分工。
“既然那魔物身负重伤,想必跑不远,流风,你们师兄弟四人便去梧桐乡周围排查魔踪。”
慕流风四人都是金丹修为,也与那魔物交过手,心里有底,若是在周围碰上魔物,至少也能拖上一拖,等待他的救援。
而自己带来的四个弟子么,贺湑转向这群练气期的小屁孩。
几个弟子虽然面容困倦,但因着第一回下山做任务的新鲜劲,仍然眨巴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贺湑。
既然慕师兄他们是去周围排查,那想必梧桐乡中的排查工作就归属他们了吧?
头一回下山便碰上千载难逢的魔物,真是刺激,回宗之后有得吹了。
在四道充满期待的目光中,贺湑道:“你们的第一个任务,去帮阿青找鸡。”
四个下巴齐刷刷地掉在了地上。
找鸡?这算什么任务,阿青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纵使心里不满意,但四个弟子还是跟着贺湑出了客店,瞧见客店门口等着的小女孩。
阿青认出贺湑,又看看他身后的几个同样气度非凡的弟子,有些怕生。
贺湑弯下腰,安抚地摸了摸阿青的头:“走吧,去找你的鸡。”
一行人阵仗太大,一路上阿青都有些不自然。
本就是贺湑她来带路,见女孩这般,便想方设法试图化解她的僵硬,可惜收效甚微。
眼见贺湑就差牵着小女孩走了,行重心中微妙的不悦愈发浓重,终于忍无可忍,提议道:“不如让忘鹤来照看她,同龄人或许相处更容易。”
贺湑恍然大悟,觉得十分有道理,便叫来走在最末的忘鹤,让他带着阿青。
忘鹤心思细腻,比小女孩大不了两岁,又是师徒几人中里最没有攻击性的,果然很快便让阿青放松下来。
梧桐乡说大不大,拢共也就住着百来户人家,说小也不小,出了贺湑他们歇脚的客店那块门户聚集一些,其余大部分房屋都散乱地分布在田野间。
贺湑离开寒剑山前去勤务堂接的几个任务,便都是这附近的,等帮阿青找着了鸡,便麻烦她带他们去各个任务地点。
这鸡却没有预想中那么好找,众人将梧桐乡转了一圈,一路碰到了许多鸡,都不是阿青家那只。
“你的鸡是什么时候丢的,怎么比魔物还能跑。”叶大小姐有些不耐烦了,走到阿青身前。
忘鹤见状,下意识地把阿青往自己身后揽了揽。
他的小动作没能逃过叶若琪的眼睛,她皱起眉头,有心想呵斥两句,却又在触及忘鹤那执拗的眼神时刹住了。
险些忘了,此一时彼一时,忘鹤现在是贺湑罩着的人。
叶若琪没意思地嗤了声,双手抱胸,嘲道:“那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问问情况,又不是要吃人。”
忘鹤迟疑了下,仍然挡在阿青面前。
这一幕落在行重眼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被忘鹤挡在身后的阿青,忽而有种想把阿青带回望月峰的冲动。
如此一来,她便能分散忘鹤的注意力,让忘鹤不再总往贺湑跟前凑了。
这个想法刚冒出头,行重终于意识到自己对忘鹤的警惕,俨然已将其视作威胁。
这让行重顿觉荒诞。
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能有几分威胁,怎会让他防备至此。
只是下一刻,忘鹤寻求帮助的目光投向贺湑,同时也和虚空中的行重正正对上。
贺湑感受到了三人的僵持,于是出言道:“无事,正好我也想问问。”
虽是顺了叶若琪的意,但实际上是帮忘鹤解围。
行重方才找回的理智再次消失不见,回去便找机会问问,阿青愿不愿意跟他回望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