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平平无奇的木盒里,赫然躺着一叠崭新的衣服。
那面料做工一看就价格不菲,忘鹤这么个穷光蛋,绝不可能靠自己买下。
木盒盖子的角落上刻着一个极为低调的标识——天下第一裳。
女弟子顿时如遭雷劈,呆愣在原地。
这难道真的是剑尊给忘鹤买的?
可剑尊之前对忘鹤那么冷漠,怎会突然转性?
忘鹤这会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袄,手上层出不穷的伤口也一如往常,可女弟子看他的眼神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然而忘鹤并没有注意到。
他紧咬牙冠,忍辱负重地将木盒收拾好,站了起来。
握着灵剑的手隐隐发抖,但终究还是控制住了。
委屈的眼泪吧嗒在地面上留下两个印子,忘鹤与女弟子错身走进了弟子房。
这次,女弟子没有再阻拦。
“事情解决了。”贺湑眉眼舒展开,“比我想象中还要迅速。”
行重回过味来,原来贺湑突然下山买衣服,竟有着这样巧妙的用意。
“如此手段,堪称奇巧。”行重总是平淡的声音里难得带着赞许。
得了夸奖,贺湑嘴角微微上翘,很是受用。
经过这么两天的相处,他发现了,行重兄虽然博闻强识,但于人情上略显生涩。
正好,和他互补。
且方便他显摆。
贺湑就像只骄矜的狐狸,假意梳理毛发,实则卖弄自己油光水亮的皮毛,暗戳戳地享受旁人的赞美。
此时得到了行重的夸奖,他心里得意,面上仍端着三分矜持,故作淡然道:“微不足道的小技巧罢了。”
忘鹤受到欺凌,根本原因是他幸运但弱小,空有亲传弟子的名号,却不受待见,没有依仗。
但凡他在贺湑面前说得上两句话,有那么一丁点的地位,都不至于如此。
而要为他制造地位很简单。
上位者的一点偏爱,足矣。
所以有时候解决问题并不需要直面冲突,只用给出一点暗示,自然有人帮你理解。
“这女弟子悟性还不错,看气度穿着,家里有点背景?”贺湑问。
“她叫叶若棋,是修仙世家叶家的人。”
行重话音刚落,便有两人打马而来。
马是飞马,落地时一段疾跑缓冲,差点冲撞了院门前的叶若棋。
骑马的两名弟子顿时心里一咯噔。
这大小姐本就脾气不小,自打拜入望月峰,欲做亲传不成,只捞了个内门弟子的名分后,更是愈发变本加厉了,动不动就使小性子。
往常若是冒犯到叶大小姐,少不了吃顿挂落,可今天不知怎的,马蹄在她一尺外堪堪止住,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远处的贺湑双眼放光:“这是来了个什么?”
行重挨个报出了那两名弟子的身份:“柳川,人间界世家子。杜恪然,寒剑山附属宗门掌门之子。”
“都是关系户啊。”贺湑意味深长地摸了摸下巴,“其实我是问那匹马。”
行重:“……那是飞马,一种人工圈养的灵兽。”
“贵吗?”贺湑有些意动。
如果能有个会飞的灵兽代步,岂不是不用御剑了。
倒不是嫌御剑麻烦,主要是御剑只能站着,连飞个半天,仙人都得腿麻。
行重似乎感知到了贺湑在想什么:“你想买?”
“想要,但不买。”贺湑忽然有了一个很好的主意,“你说,步掌门往望月峰塞这么些个关系户,经过谢之涯同意了吗?”
行重回忆了一下。
当时他收下忘鹤之后,步道忱闻风便把这几个内门弟子打包送了过来,说法一套一套的。
一来,这几个家族和寒剑山关系颇近,拗不过长辈的面子。
二来,给忘鹤找几个师兄弟,让望月峰也添点人气。
三来,他教一个也是教,教四个也是教,不过顺带手的事情。
他一想,也不过就是在望月峰上挂个名,便随步道忱去了。
要认真算起来,似乎……
“并没有。”行重说。
贺湑当即露出一个微笑:“那便好办了。”
不知为何,行重觉得贺湑的笑容有些莫测,并为步道忱捏了一把冷汗。
那边,柳川和杜恪然已经忙不迭地下了马。
“若棋,你没伤到吧?”
叶若琪脸色难看,方才那一番惊险把她吓清醒了。
要是换在往常,她必要狠狠跟这两人计较一番,但今日她心里揣着事情,一时也没心思分给这么屁大点事。
抚了抚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叶若琪柳眉一竖,横了那两人一眼,转身便往院内走去。
后面两人见状,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柳川眼珠一转,立刻跟了上去:“若棋,你今日没去听学,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怪事。”
杜恪然见状,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可真是匪夷所思,也不知道是怎么瞎编到剑尊头上的。”
叶若琪内心烦躁,本来一点也不感兴趣,可“剑尊”二字捕获了她的注意力:“何等怪事?”
“也不过是些谣传。今日主峰的师兄弟姐妹都在说,剑尊在望月峰闭关十年,暗地里养了个美人,还生了孩子。”
“还说有弟子亲眼见到剑尊为家眷购置衣物,我们在望月峰待了快一年,怎么从未见过剑尊有家眷。”
且依着剑尊那冷若冰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情,怎么看也和这传闻搭不上边。
要说剑尊已经自宫,准备孤独到老,独自隐世,都比这有可信度。
叶若琪拧着眉,好不容易从这二人的七嘴八舌中捋清了事情经过。
原来是今日北原城的管事弟子回山述职,带回来一个惊天八卦。
据说他前日照常上街巡查,竟然在闹市里瞧见了剑尊谢之涯!
原以为是北原城中有了不得的异动,竟然把谢之涯都请动下山,管事弟子屁颠颠地凑上去求表现,结果谢之涯让他带路去成衣铺,并大手一挥购下了衣物若干。
关键这衣物细说起来,还有些复杂,谢之涯特意叮嘱了要鲜亮好看的,最后买下的几件俱是时下最新潮的款式,三件大人的,三件小孩的。
“你说,还买了小孩的?可是去天下第一裳买的?”叶若琪一把抓住柳川,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虽然她刚才已经有了两分相信,但此时听到其中细节,仍是不免震惊。
柳川见叶若琪如此情状,会错了意,以为她也感到无比荒谬,一时更加激动了:“对对对,就是天下第一裳!这编得也太漏洞百出了,谁不知道天下第一裳每件衣服售出都是有记录的,一查不就露陷了。”
他自以为发表了聪明的言论,可叶若琪却并没有露出他想象中的赞同之色,反而神情更加凝重了,好像得知了什么极其令人不快的噩耗。
叶若琪咬着牙,攥着柳川衣袖的手几乎要把布料掐烂。
气氛骤然冷却下来,柳川小心翼翼地向杜恪然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杜恪然比他更加茫然无措。
场面陷入了某种尴尬而古怪的僵持。
柳川正在设法从叶若琪手下救出自己可怜的袖子,还没想出办法,却听杜恪然喊了声:“剑尊?”
这声呼唤终于让叶若琪回过神来,放过了柳川的袖子。
三人齐齐向弟子房院门望去。
穿着时下最新潮款式、鲜亮好看的淡青织锦外袍的贺湑缓步走了进来。
任是再鲜亮的衣袍,也遮不住那股浸染了望月峰顶经年风雪的冷意。
贺湑只是淡淡一抬眼,便摄得几个内门弟子不敢动弹半分。
尤其是柳川。
他简直已经汗流浃背了。
天知道剑尊是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听见他方才大不敬的八卦。
“就是他编排我自宫?”贺湑的目光在柳川身上停顿了两秒,心底冷笑一声。
是的,方才柳川说得起劲,一不小心流露了些真情实感。
柳川似乎感受到了那如有实质的冰冷视线,低头敛眸,心肝发颤,悔恨万分。
虽然不知所为何事,但这可是剑尊头一回来弟子房,甚至可以说是头一回注意到了有他们几个的存在。
这么重要的时刻,要是他的大放阙词真被剑尊听了去……柳川已经在想象自己卷铺盖回家的情形了。
“柳川。”淡而冷的声音冷不丁在院内响起。
被点名的柳川浑身一抖,颤巍巍地答了“在”。
剑尊居然知道他的名字,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但随之而来的恐慌瞬间便把这点惊喜淹没。
他被点名了!
该不会剑尊真的听到什么了吧?
该不会下一句就是“逐出师门”吧?
该不会他的修仙之路即将夭折,只能回去继承爵位了吧?
无视柳川的两股战战,贺湑负手行至三人面前。
他端着清冷仙尊的架子,每一步都走得极缓,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却给三人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
贺湑每走一步,柳川的心就颤抖着往上提一分。
果不其然,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片淡青袍脚,袍脚上绣的仙鹤似在轻舞双翅,下一刻就要载着他归西。
贺湑冷淡的声音在柳川耳边响起:“你是世家子,哪家的?”
完了。
为何剑尊突然问起这个,难道他真的要被赶回家了?
柳川面色灰败,但还是老老实实回道:“回尊上,家父安平侯。”
人间界的侯府小世子,来头还不小。
贺湑在心里点点头,顿了片刻,又问:“你长于人间,可熟谙各地山水,风土人情?”
走向和想象不符,柳川懵了,抬头对上贺湑审视的目光,立即又紧张起来:“略、略通一二。”
嘴上应得响亮,心里却虚着。
他虽长于人间,但来寒剑山前,几乎都在京城生活,唯一一趟出远门,还是跟随安平侯伴驾前往甘州行宫避暑。
别说一二了,他是半点都不通。
可大话已经放出,考验随之而来,只听贺湑问:“你可知何处有金蝉?”
金蝉?
柳川只记得他爷爷老安平侯的八十大寿上,有人送过一只,指甲大小的一点金光,躺在玉盒里,唱礼的人说那是有“补气养魂,延年益寿之神效的金蝉”。
但究竟何处生长着金蝉,柳川毫无头绪。
贺湑这个问题好比问钟鸣鼎食之人是否知道萝卜长在何处。
在死一样寂静的等待里,柳川支支吾吾,不敢直视贺湑。
正当他要狠下心来,说自己家里有时,安静了许久的叶若琪抢白道:“甘州。”
贺湑的目光转了过来。
叶若琪定了定神。
叶家是隐世大家。而她是叶家小辈中资质最好的那个,自小便被冠上天才的名号。
在赞美她时,旁人也会不自觉地将天才之间进行对比。
“如此天赋,便是比当年的谢之涯,也差得不远了。”
“学剑三年便有如此进益,若棋竟有谢之涯的三分风采。”
“再努努力,说不定我叶家也能出个剑尊。”
……
谢之涯之名自她执剑伊始便伴随左右,叶若琪从不服,到敬佩,再到钦慕,最后软磨硬泡了叶家长辈许久,才终于来到寒剑山,拜入望月峰。
可即便离得这样近,即便成了他座下弟子,谢之涯始终像个游离世外的孤冷神话。
此时这道目光,她已等了经年。
叶若琪深吸一口气,直视贺湑的眼睛,下巴微微扬起:“北境甘州,龙爪潭,那儿有金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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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候开始认真搞事业(划掉)谈恋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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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内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