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六年,瑞雪飘满北境。
寒剑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都厚了几分,枝上、檐上尽被银装,有些新入门的小弟子不耐寒,偷偷在弟子房里烘起暖炉。
但这等冗余的凡俗器物,山巅大殿里却是没有的。
不仅没有暖炉,还四面透风,穿堂风呼呼作响。
贺湑就坐在这漏风的大殿中央,修长的手指拢着茶盏轻轻盘玩。
那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都有一层薄茧,是一双握剑的手。
但却不是贺湑的手。
他隐约记得自己早死过一遭,此刻却端坐于大殿中,约莫是上了谁的身,借尸还魂了。
只是这人忒抠门,住着镶金嵌玉的宫殿,却舍不得多穿两件衣裳。
太冷了。
殿外传来“扑通”一声,紧接着,一个身着青袄的小弟子小跑进了殿来,神色慌乱,怯怯唤了声师尊。
“许是风太大将符纸掀翻了,弟子这就去重新贴上。”
小弟子的发丝连着衣袂在风中凌乱,声音也飘散,贺湑皱眉凝神才听清楚。
他这一皱眉,小弟子更加战战兢兢了,正要转身去找符纸,殿外便传来一道声音,中气中透着威严:“之涯。”
下一刻,来人袍袖一挥,寒风消弭。
“你这望月峰该修缮了,下月就是请元节,破破烂烂像什么话。”
贺湑看向来客,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看样子和“自己”熟识。
高人毫不客气地在贺湑对面坐下,贺湑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得按下不动,抬手替他倒了杯茶。
高人接过茶盏却不喝,只是举到眼前端详片刻,皱眉道:“你这茶壶也坏了?大冬天的,请我喝凉茶?”
贺湑仍然不做声。
这可不能赖他,谁让宫殿主人这么抠呢,茶都没壶热的。
心里正嘀咕着,贺湑倏尔后颈一凉,没由来地感受到一股幽怨,好似宫殿主人在怪他鸠占鹊巢还挑三拣四。
也不知道这小气的宫殿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寒剑山剑尊,谢之涯。”
一道沉静如水的声音在贺湑脑海中响起。
短短几个字,却好似一记重锤敲在贺湑天灵盖,他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脑海中骤然多出许多纷乱的信息。
他所占据的这具身体,乃是当世剑尊谢之涯,百年不出一的剑道天才,清冷绝尘。
然而天才多命舛,狗血骤淋头。
十年前,谢之涯青梅竹马的白月光猝然身殒,昔日剑道天才就此一蹶不振,几近疯魔,再也无法执剑。
直到徒弟忘鹤的到来。
忘鹤肖似故去的白月光,唤醒了谢之涯那沉寂已久的心,但他却无法容忍自己对白月光的背叛。
爱恨交织下,谢之涯日夜磋磨徒弟忘鹤,致使其日渐黑化,终于堕魔,将师尊囚禁折磨致死。
不过两息,剑尊谢之涯的一生已然被贺湑走马观花般掠过。
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阴冷潮湿的地宫里,谢之涯筋脉寸断,浑身浴血,被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铁链拴住脖颈,伏在地上发出嗬嗬的吸气声。
而铁链的另一端,正执在徒弟忘鹤手中。
贺湑的神色不禁难看起来。
原来他不是单纯的借尸还魂,这“尸”有自己既定的命数,而他必须遵照命定的轨迹,否则就会魂飞魄散。
这就是重活一世的代价。
贺湑真想抓住还是孤魂野鬼的自己扇一巴掌,好把自己扇醒,重新选个命数正常的“尸”。
“我不过随口一句,怎的脸色如此苍白,可是旧疾又复发了?”高人关怀的话语将贺湑的思绪拉了回来。
“寒剑山掌门,步道忱。”
那声音又出现了,报幕似的道出了高人的身份和名讳,而他本人却毫无所觉。
看来这声音只有贺湑一人能听见。
贺湑顾不上盘查这声音的底细,只得先顺着步道忱的话摆摆手:“无碍。”
那强忍悲伤的模样倒真像是暗疾复发一般。
见状,步道忱也不便扰他休息,直接道出来意:“今天来是想和你说请元的事,除秽请元,送旧迎新,今年的请元大典便由你来主持,如何?”
请元大典?
贺湑没有立即应声,而是在心里试探性地问道:请元大典是什么?
那声音果然不负他所望,回答道:“寒剑山庆祝请元节的仪式。”
好像解释了,又好像没有。
正当贺湑犹豫是否要答应的时候,步道忱又开口了:“行了,你在这望月峰闭门不出近十载,世人都谣传我寒剑山剑尊旧伤难愈,境界跌落,甚至走火入魔,借着这次请元,你也好好重现一下剑道天才的荣光。”
说完,步道忱只扔下了一句好好休息,就风也似地离开了,不给贺湑拒绝的机会。
没了步道忱的灵力维持,寒风又开始在殿内畅行无阻。
贺湑坐在漏风的大殿中央沉默良久。
他一点也不想主持那什么请元大典,也不在乎荣不荣光。
他只想做回孤魂野鬼,重新选一具命数正常的尸。
“若能完成既定命数,你可以获得真正重活一次的机会。”
仿佛感受到了贺湑的所思所想,那声音又出现了,给出的许诺让贺湑有些意动。
贺湑问道:“真正重活一次,你指的是转世投胎?”
声音停顿片刻,答道:“是。”
那还行。
贺湑想了想,又问:“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你的引路人,帮助你完成命数。”
贺湑相信了声音的说法,毕竟窥见命数这种事情都发生了,再有个引路人也并不奇怪。
“那在我完成命数之前,你都不会离开吗?”贺湑手中的茶盏转了转。
从某种意义上讲,借尸还魂和重新投胎也差不了多少,这位“引路人”是唯一知道他来路的人,这让贺湑感受到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不会,”似乎是怕贺湑没有领会到意思,引路人停顿片刻补充道:“我会陪你直到谢之涯的生命结束。”
看来这位引路人同时负责送他去投胎的事务。
投胎有保障,贺湑很安心。
贺湑和引路人谈话间,耳边风声渐渐止息了,方才那小弟子重新贴好了御风的符纸,又回到殿内。
“师尊,昨夜后山的雪积了二尺,可需清扫?”
贺湑回神,视线从茶盏上移开,落在殿前侍立的小弟子身上。
这弟子瞧着约莫十来岁,面容清秀,只是过于瘦弱了些,粗布青袄下的小身板瘦得皮包骨头。
他怯怯地看着贺湑,目光中满是谨慎与敬畏。
贺湑不禁咂舌,在心里和引路人吐槽。
这谢之涯身为剑尊,也未免太抠了吧,大殿漏风茶壶破也就算了,连徒弟的饮食也克扣,看把小徒弟都饿成什么样了。
就这样还主动要去扫雪,真是可怜可爱。
怜悯之意涌上心头,贺湑将人招到跟前,看见徒弟手上磨破的伤口,问道:“修剑?”
小徒弟愣了一下,点点头:“是。”
“寒剑山满门剑修。”不知为何,引路人的声音有些异样,许是也觉得谢之涯抠得可恨。
贺湑有些尴尬,转而道:“雪不要紧,替我叫忘鹤来。”
小徒弟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低头捏紧了衣袖,羞赧得面红耳赤:“师、师尊,弟子就是忘鹤。”
贺湑哑然。
你说,谁是忘鹤?
这个面黄肌瘦、瘦弱得风都能吹倒的小屁孩,就是那个让谢之涯情难自抑爱恨交织的白月光替身?
贺湑这回更加仔细地将小徒弟从头到尾端详了个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谢之涯,你真是饿了。
不仅抠得跟铁公鸡似的,还变态。
然而他现在就是谢之涯。
变态竟是我自己。
贺湑的内心又开始动摇,这个变态他是非当不可吗?
“如果违背原定命数,你会魂飞魄散。”引路人的提醒打消了他的念头。
如今忘鹤刚入门一年,谢之涯还应处在内心挣扎,不知该如何对待忘鹤的阶段。
此前只是冷漠以待,未加折磨,忘鹤看向贺湑的目光充满敬畏和小心翼翼的讨好,但却并不阴郁。
贺湑和尚且还是小屁孩的忘鹤对视片刻,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个变态他是不得不当了,但铁公鸡还是可以不当的。
虽然贺湑心里的情绪百转千回,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那个寒若霜雪的剑尊,唬得忘鹤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大气不敢出。
贺湑收回视线,冷声道:“你这幅模样,如何拿得起剑,如何像我座下弟子?”
忘鹤周身一颤,自知被嫌弃,面色更是胀得跟猪肝似的,低着头说不出话:“弟子给师尊丢脸了,请师尊责罚。”
“今日起,每日去后厨多领一份餐食,休教旁人以为我望月峰苛待弟子。”
贺湑的话实在出乎意料,让忘鹤一时有些无措,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朝贺湑深深一拜:“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去扫雪吧。”贺湑摆摆手,让忘鹤走了。
望着青袄小人渐行渐远的落寞背影,贺湑问引路人:“你说,我会不会善良得太明显了?”
引路人沉默片刻,有些不忍:“其实,他正在辟谷,还差三天就成了。”
……
望月峰山巅的大殿其实就是个空架子,除了几根雕花梁柱之外,就只有几帘白纱作为遮挡。
在贺湑看来,这比露天席地好不了多少。
“这么光秃秃的地板,谢之涯睡着不觉得硌得慌吗。”贺湑有些嫌弃地用靴跟踹了踹玉石地面。
借尸还魂后短短一炷香时间,谢之涯的抠门程度一次次刷新着贺湑的认知。
忘鹤走后,贺湑在大殿里看了一圈,愣是没有找到一张床榻。
准确地来说,除了一副座椅和一面水镜,没有任何旁的家具。
虽然他已经对谢之涯的抠门秉性有所了解,但让他自己住这么简陋的地方,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
引路人解释道:“修道者无需入睡。”
“那就算是打坐,也好歹弄个舒服的椅子吧。”
“地面铺的是上好的暖玉,在其上打坐可事半功倍。”
贺湑和引路人嘀嘀咕咕地走到了水镜跟前。
贺湑好奇地往水镜里看去,他倒要看看这变态到底是何尊容。
“咦。”瞄见水中倒影的一瞬间,贺湑眼前似乎晃过一道虚影,红衣束发,姿容映丽。
可那虚影只是一闪而过,贺湑还未来得及辨清眉眼,水镜中的人像便已然变换。
镜中人轩然霞举,眉目凌厉,一袭白袍无风自动,好似一把待出鞘的利剑,一举一动都透着锋芒,令人望而生畏。
偏偏他的脖颈左侧却印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桃花,灼灼若血,让他冷冰冰的气质变得柔和了几分。
贺湑抬手轻拂上那枚桃花,感受到其下跳动的脉搏,心底蓦地涌上了一股酸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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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靖安七年,持续百余载的妖邪祸乱终于一人之手。
剑神燕今寒仅凭一剑,于寒风萧瑟中,斩尽邪魔,祭元神以护天下太平。
风霜散去,剑在人亡,传为佳话。
乌雪便是那把剑。
他眼睁睁看着剑神魂魄消散时,常年冰冷的眼眸漾起笑意,鲜血自扬起的嘴角蜿蜒而下。
“乌雪,我要穿回现世了。”
-
乌雪寻觅百年,终得破碎时空之法,追随燕今寒而去。
到了陌生的“现世”,乌雪在钢筋铁林里穿寻,终于再次见到了他的主人。
昔日修界之首、无情道剑神此刻穿着背心拖鞋,跨坐在机车上,冲他吹了个响哨:“小学弟,加个联系方式?”
乌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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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抠门剑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