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荒广袤贫瘠,几乎是妖怪们的领地。
只有不入流的小宗门,亦或走投无路的修士,才会选择在大荒立足。
近些年,随着东荒开辟,宗门外迁,修士与妖族之间的火药味愈发浓重。
灵音宗位于谷地,四面环山,北方终年积雪,南面却是青山绿水。
宗内三分,东为大师伯的碧云峡谷,大师伯是炼药狂魔,入他门下,没有悟性决计不行。
中为小师叔的海棠花林,她实则才是宗门大管家,实际掌权人。
而西面的镜湖之上,只有一座湖心岛。岛上两间竹舍遥遥相对,这便是嬴仲景与姜泠月的住所。
岛上的一应事务,包括照料花田,喂养仙鹤,清除杂草全都是嬴仲景打理。
师父不在的时候,他常感与世隔绝,也只有同村两个玩伴,以及一名交好的师兄会来找他。
刚回湖心岛,嬴仲景就受到仙鹤的热烈欢迎。
远远瞧见姜泠月与另一名修士站在树下。二人的交谈声远远传来。
只听姜泠月似有些焦灼:“翻遍东海竟找不到一株玉髓草,再拖下去他的身体会溃烂。我赶他,他竟还闹脾气要留下,不如此次你将他强行带回去。”
另一人懒懒道:“我还能拘着他锁着他,他自己不是还能偷溜回来助你。灵液已减缓他的伤势,大不了我再种一株玉髓草出来。”
玉髓草?
嬴仲景自认苦读藏书阁内所有书籍,还未曾听过此名。拜师以来,他更不知师父还有什么朋友。师父向来独来独往,除了大师伯和小师叔,她没有相熟的同辈。
狐妖早已回到师门报信,姜泠月侧目看向嬴仲景时,神色平淡,示意他过去。
嬴仲景近前,躬身行礼。
他心绪涌动,却还是一如既往温和道:“师父,弟子已换回鬼铜。”
姜泠月颔首道:“很好。”
视线不经意扫过那名前辈,前辈天生异瞳,他看不出其岁寿。对方毫不避讳妖气,师父这位朋友,是一只妖怪?
嬴仲景拱手拜礼,对方却冷冷淡淡,并不回话。
他又将鬼城诸事细细说明,提及松笑山时,抬眼注视自家师父。
姜泠月传音道:“婵儿,我这个徒弟心思太单纯。别人对他好一分,他便会回报十分。”
察觉到好友眼底深意,烛婵轻哼一声,“嬴仲景,你过来。”
她抬手,空中出现一个做工精致的匣子。匣子飞到嬴仲景身前,他低头一看,里面赫然是一道灵符。
“既是泠月的弟子,做长辈的总要送个见面礼。遇上敌手,危急时刻灵符可保你一命。可要小心些,别遇上一只小精怪就迫不及待将它浪费。”烛婵不客气道。
姜泠月点头,嬴仲景才将匣子收下,“如此,晚辈就却之不恭了。”
瞧嬴仲景那恭敬的模样,烛婵面色稍柔和几分。
她虽嘱咐王初一相助,却也告诉对方想法子叫嬴仲景进阴火山。若他不慎被吞吃魂魄,泠月从此也不必再为他费心劳神。
既然嬴仲景平安归来,那便……
传授过口诀,烛婵看这对师徒似乎想叙话,便也不再停留。向姜泠月颔首后化作残影离去。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着。
看着师父的背影,嬴仲景忽然发现,他又高了些。师父比之男子也算高挑,他此刻却能看到师父发上玉钗。
师父修为高深,对弟子耐心,不漠视普通凡人,对待任何人都毫无差别。有时甚至是柔情温和的。
刚拜师时,他其实有一点怕她。她严苛,练剑时会将他打得鼻青脸肿。入门第一夜就命他泡药浴,他疼的昏死过去。一连泡满整月,才勉强适应这可怕的磨砺。
她似乎不懂得如何宽慰,从不说软话.只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教他。若他有不足,她便立刻直白地讲出来。
除了三位主事人,只有他的佩剑亦是仁字辈。平日遇上有困惑的弟子,师父也会将人带去广场一对一指导,只不过后来大部分人都被她教导弟子的方法吓退。
可从没有哪个门人会在背后谈论她,他的同门们也是一群奇怪又有趣的人。不然宗内怎会有如此多的灵兽,藏书阁、广场、任何地方都能随机遇上打盹的兔儿,抑或是鸟兽。
这样的她,集齐了想象中师父的所有品质。
他一直仰视着她。
拢在袖中的双手微微攥紧,嬴仲景垂眸前行。他是弟子,背后端详评价师父,是极其冒犯不恭敬的行径。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忍不住,又抬眼去看。也许是此次分开太久,他有些想念师父。
姜泠月并未回头,浑不在意徒弟奇怪的小动作。
四年时间,他们完全可以游历大荒,踏遍各种秘境。经过她量身打造的锻炼,徒弟二十年结丹不无可能。
等等。
方才她因烛婵想对嬴仲景下手有些懊恼,险些忽略其话中透出的关键信息。
据她所知,鬼城的镜子是鬼府那面穿越镜的低阶版。
她猝然转身,走在后面的嬴仲景登时脚步停顿,后退半步拱手。
姜泠月端详徒弟的表情,略不自然道:“你且再说一遍,你在王初一那面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嬴仲景保持躬身的动作,微微抬眼,困惑道:“弟子只记得前尘中有许多不幸的人,记得那种淹没我的不甘情绪。似乎……还有人一直跟着我。可醒来后,我便什么都记不清了。”
姜泠月不动声色道:“你渴望想起前尘么?”
嬴仲景摇头道:“那些人不是我,我也不是他们,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前尘于我而言,不过是虚幻的梦。”
去一趟鬼城,他感悟良多。有因他而死的病死鬼,热心单纯的鬼十七,尖酸刻薄的美艳鬼,也有居于高位却残害鬼魂的鬼帝。
可那终究不是他的世界,眼前的才是真实的。
姜泠月眉头微跳,轻抚黛眉道:“既然你在鬼城只修行了灵识,今日为师便来试你可有精进。”
嬴仲景有些亢奋,他站得笔直,宛如挺拔青松。眼神澄澈,此刻尤为谨慎。
若说他最怕的是泡刺骨剜肉的药浴,最喜欢的便是师父每月一次的试炼。
其中灵识对撞第一,练剑第二。
每次那抹属于师父的灵识全方位的压迫在四方,似乎看穿了他,他只能在铺天盖地的注视下寻求突破。这时候是最刺激的,他灵识每精进一分,便能窥见外界的天光。
属于姜泠月的灵识瞬间封闭他的感官,再看湖心岛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任何鸟兽啼鸣也是全然感知不到的。
嬴仲景引灵自识海飞出,他将其化作仙鹤,其张开双翅疾驰而上,尖锐的鸟喙啄在虚空。
灵鹤轻而易举破开第一层,立刻便有枷锁化形将其束缚。灵鹤仰起细长的颈部,双翅振翅腾飞,将锁链扭成一股。
在其爆裂的瞬间,灵鹤一鼓作气,以鸟喙开路,收缩身体撞向虚空。
姜泠月凝成出的幻境一层层消失,她早有准备,瞬间捏死灵鹤。
被四面八方的意识控制,嬴仲景只觉无处可逃。他又捏出无数只绚烂的灵蝶。
随着小灵蝶一只只爆炸,他也撑到了极限。以往他能破开两层,今日是五层,已经心满意足。
二人双双收回灵识,一草一木再度出现在眼前。
姜泠月似笑非笑:“你可知我共布下几层幻境?”
嬴仲景略有迟疑,斟酌回答:“十层?”
姜泠月缓缓摇头,复而迈步闲逛,“这次是十三层,看来你在鬼道上倒是颇有天赋。此番在鬼城修炼不足一年,灵识竟与从前大有不同。”
嬴仲景见师父似乎提起兴致,立刻追问:“不如师父今日连剑道也一并指导了罢,弟子一年未曾练剑,想来是有些生疏了。”
前面的人停下脚步,一把长剑在她面前翻飞。
经历一场酣畅淋漓的对战,嬴仲景身上多出几处淤青。他痛并快乐着,正欲问及师父将来打算,姜泠月已经先一步开口。
她忽然道:“仲景,为师打算外出云游。”
嬴仲景原本的雀跃刹那消失,一股莫名的失落跃上心头。微风在水面荡起微波,也吹散了他火热的心。
师父又要走?
过去师父虽常不在谷中,但落下的功课都会给他补回来。此番师父外出,他岂不是要被彻底放养了?
他试探道:“师父打算外出多久?弟子也好打理岛上事务。”
姜泠月缓缓道:“或许五年,或许十年甚至更久。”
十年对于修行百年的师父来说,不过是一晃而过的短暂光阴。嬴仲景有些惆怅,胸中苦闷。
二人一时无言,还是嬴仲景先开口,“师父放心,弟子会照料好一切,静待师父归来。”
“仲景,你不想同去吗?”
见徒弟那郁闷模样,姜泠月原本烦躁的心情被冲淡许多,“为师还想带你一起,如今看来你倒是想留在宗内。”
“岂会?弟子求子不得。”嬴仲景双眸一亮,立刻接话道。
“伸手。”姜泠月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