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碎裂成无数片,嬴仲景随之惊醒。
他一阵恍惚,警惕的看向对面的王初一。王初一显然也没想到镜子会碎,心疼地命纸扎人将碎片拾起。
“如何,我足够诚意吧。”王初一扬起刀削般的下巴道。
“我……前世似乎过得十分悲惨,旁的我记不清了。”嬴仲景疲惫地按住眉梢,有些迟疑道。
王初一点头道:“毕竟只是体验一番前尘,哪能让你记得清楚。”
是这般么?嬴仲景竟有些失望,他似乎经历了一场可怕的事。不过这恐怕是鬼城背着鬼府的阴私交易吧,前尘过往怎可轻易给后世透露。
至于后世的姻缘,更是无稽之谈。
纸扎人又取来一个镜子,对着院外的天空一照。整个雩阴城全貌显露在镜中。
巨大城墙中的茅草屋个个大小如指甲盖,四片城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城区与府衙间隔着一片空地。
这是阵法?
怪不得他的灵识从未到达过北城府衙,原来进入城中后所有物体缩小数倍,行走起来所用时辰还与在外一样。
再看镜中的西南城区,这里关着不少厉鬼,本该怨气甚重,可嬴仲景却看不见丝毫怨气。
“大人,我不明白。”嬴仲景心知这件事不该他管。
“阴火山下一直有人吸取厉鬼怨气提升法力。这批厉鬼用完了,就将枉死鬼抓入西南城折磨。周而复始,那人越发不知收敛。对鬼府,就称这批鬼怨气太深难以轮回。”王初一索性说了个明白。
“将众鬼变小,是为了压制?”嬴仲景道。
王初一直勾勾道:“你不属于鬼城,自然只有你能入阴火山,我等鬼吏平日无法出入。”
“身为鬼城官吏,我岂会害鬼城众鬼,只是放些小鬼逃去人间,闹出些动静,鬼府才会接管此事。至于那些厉鬼……自然逃不出去。”
“你跟着我的纸扎人白吞儿找到娘娘的寝殿。否则,不只是你,你那些鬼朋友也要受你牵连。中元节之日,我要你去偷阴火珠。你意下如何?”王初一咕咚咕咚喝下茶水。
嬴仲景垂眸,就算他与红红合力逃出鬼城,此次历练也是失败的。若王初一说的是真的,此举或许是个好法子。
思来想去,他拱手道:“拿走阴火珠后,我即刻离开。”
王初一满意的放下茶盏,命白吞儿送他出去。
不知为何,嬴仲景觉得这恶煞态度有所缓和,也许是因为百鬼丹的缘故。
十日讲经很快结束,只是在最后一日鬼母离城时,发生了一件事。
十鬼将和三恶煞都来为鬼母送行,其中一位戴着面具的鬼将原本站在队伍右侧,忽然举起朴刀,挑起一只小鬼。
小鬼面色大骇,欲要和鬼将说话,却又像害怕几位鬼将似的,身体抖如筛糠。
众鬼吏察觉到不对,将小鬼围在中间,此鬼毫无戾气,又瞧不出是个什么死鬼。
面具鬼将狞笑一声,从小鬼衣领处扯出一张黄符纸。黄符纸立刻燃烧,烫开鬼将一手烂肉。
鬼群发出阵阵惊呼,鬼推着鬼,哄哄闹闹挤成一片。
原来那是一个混入雩阴城的活人,还是个阳气甚重的年轻男子!
男修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亮出数张符箓朝鬼将丢去,踏上法器飞速朝城门窜去。
岂知城门早已关闭,出城无望,身后又有鬼将阻拦。无奈之下,男修撑开伞状法器,想来个鱼死网破。不过几招式,他就败下阵来。
面具鬼将一手抓住男修脑袋,另一手捏住他的脖子,双手用力撕扯,男修就在痛苦绝望下送了命。
冲天的鲜血染红了面具,尸身混着鲜血黄土,被鬼将几脚踩扁。
一个魂魄浑浑噩噩漂浮在尸身旁,鬼将抬眼看向王初七。王初七嘴角咧到耳根,一手抓住魂魄,扭了几圈往嘴里送。
魂魄此刻才真正崩溃绝望,嘴里冒出“师父”二字后,被王初七一口尖牙嚼得粉碎。
鬼将命令所有被拦在城中的鬼魂脱衣服,谁不脱就吃了谁,一一检查后才放众鬼离去。
嬴仲景看得不寒而栗。若他也被发现,魂飞魄散就是他的结局。
回到茅屋,他忽然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这股气息是人气。
顺着气息找寻,气息竟是从美艳鬼屋中传来的。
美艳鬼屋中有集市买来隔绝声音的花瓶,嬴仲景虽听不到,却能用灵识感知到。他将灵识贴在墙壁上,慢慢渗透。
美艳鬼屋中。
松笑山躺在土榻上,美艳鬼跪在一旁为他按摩双腿。想到惨死的徒弟,他一脸不悦。
这个不成器的,临死前居然还敢叫他。若不是他跑得快,今日必会葬身于鬼腹。
美艳鬼双手酸痛,一下扑到松笑山怀中。松笑山也顺势搂住她,一人一鬼相互依偎,像一对爱侣。
“多年不见,你怎得来了?”美艳鬼调笑道。
“哼。我近日得了一颗百鬼丹,这才来鬼城碰碰运气,谁曾想出城时被发现了,只能再想个法子出去。”
“我听大人说要全城戒严,你过些时候再走。”
松笑山点头,放出灵识探查周围,似乎没什么异常,这才放心。
他出身祥云观,每次手头有百鬼丹就会来鬼城。一来二去,竟攀上王初一,顺带结识美艳鬼。
二人一个图色,一个图利。松笑山偶尔会带些边角料送给美艳鬼,此处就成了他另一个住所。
这第一次出事,她不就派上了用场。当然,边角料里还有些“好东西”,她若敢胡说些什么,立刻就会魂飞魄散。
美艳鬼忽然想起嬴仲景,眼珠一转,欲拒还迎地推开松笑山道:“你这般厉害,难道就没发现我隔壁住了一个修士?我怀疑他根本没死,与你一样是混进来交换鬼铜的。”
“哦?”松笑山动作一停,饶有兴致的瞥对方一眼,“把他的事都说给我听。”
美艳鬼嬉笑:“他呀,不过是个登徒子罢了。松郎想听,我都告诉你。”
松笑山根本不想知道美艳鬼与其他男人的关系,心里已有了盘算。城中巡逻频繁,若要出城只能等下次城门大开。
为以防万一,不如在此人身上做些手脚,让其做个替死鬼,吸引鬼将注意。
毕竟他那个徒弟不也一样吗?
午夜钟声敲响,看到那张骤然扭曲丑陋的脸,松笑山面露厌恶。
这日又有小鬼阳寿耗尽要被送出城,松笑山便起了心思。他自恃修为高深,隐身在嬴仲景身旁,手上拿着一张聚阳符要往对方背上贴。
虽说鬼界没有阳气,但此符是一种障眼法,正是能让鬼装人的宝贝。届时发现活人,守在北门的王初七就会过来,他正好随着鬼吏出城。
松笑山的手已经快要碰到嬴仲景后背,嬴仲景突然转身朝空中拍了一掌。
这举动让松笑山有些捉摸不透,当场愣在原地。
“前辈想做什么?”这里是鬼界,身为鬼的嬴仲景感知强了不少,意识到那人在附近,他毫不犹豫地回击。
对方不说话,嬴仲景也不急,“有什么事,来我屋中商讨。”
松笑山一番思量,害怕这年轻人将他的事告诉鬼吏,索性现身和其谈一笔交易。
嬴仲景也看清面前人的长相。这是一位身穿灰白色外袍的中年男子,面容端正,一双眼中透着精气。
“我们一同出去,事后我给你一枚百鬼丹。”松笑山开门见山,就不信这年轻人不害怕。
“中元节时城中巡防松懈,那时离开最稳妥,前辈莫要再试探我。”嬴仲景不为所动,依旧婉言拒绝。
松笑山嘴角抽搐,总算压下不悦:“你当真……不与我合作?”
嬴仲景淡淡道:“我们对彼此身份心知肚明,还是分开得好。”
听到此话,松笑山轻哼一声,转身离去。二人暂且偃旗息鼓。
没想到松笑山歇了心思,美艳鬼却不贫起来。她怒气未消,终于想到一只鬼。
王十五。
她与王十五可是老相识,她虽然不敢轻易说出嬴仲景身份以免惹怒另两位恶煞,却可以让王十五磋磨其一番。
想到此处,她趁松笑山休息时鬼鬼祟祟的找到大水鬼王十五,添油加醋的哭诉一番嬴仲景的“恶行”。
当日傍晚,王十五就带着一众青面恶鬼气势汹汹的找过来。
只见街道尽头出现一只白胖鬼。他四人宽的身躯,五尺五的身量占据半条道。他身体肿胀,手掌肥大。一双核桃大小的眼睛凹陷在发酵面团般的脸上。
浓烈刺鼻的气味弥漫开,在巷子里等待的众鬼忍不住干呕。病死鬼当街就吐了一地土。
看到嬴仲景时,王十五一愣,仰头打量半天。遗憾道:“就是你欺辱邻里?将此人拉去阴火山!”
嬴仲景蹙眉,按住肩头低吼的红红,俯首道:“小人有冤,还望大人能与小人进屋商谈。”
若告知他与王初一的鬼铜交易,此鬼也许能掀过此事。
岂料王十五面容抽搐道:“你欺负我笨?我才不会和你进去!”
嬴仲景咬牙,一道身影扑通跪地,祈求道:“大人,他怎会欺辱邻里?大伙都可以证明的。”
病死鬼扭头,朝嬴仲景挤眉弄眼,示意他赶快拿出宝物孝敬。
诸鬼畏畏缩缩,正犹豫间有人道:“怎么没有!我身上还有他打的伤呢!”
美艳鬼站在人群中,愤愤不平怒目而视。
“原来是你!”病死鬼话还没说完便被嬴仲景打断,他朗声道,“我和大人去。”
眼下绝不能起冲突,王初一若还需要他就会想办法。有红红在,逃出鬼城没问题。
青面恶鬼给他戴上镣铐,他摇头示意:“放心。”
“不能去,你会被下油锅的!”病死鬼也是真急了,扑过去抓住美艳鬼,“你怎么这般狠毒?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美艳鬼被摇烦了,做作地叫道:“大人救命,此人不服啊。”
本已经远去的王十五回头,狂躁道:“什么?”
病死鬼还扯着美艳鬼扇巴掌,没有注意到身后提刀而来的王十五。直到闻到臭味,才惶惶道:“求大人,放过嬴……”
听到惨叫的嬴仲景回头,他挣脱锁链冲过拐角,就见病死鬼的身体融作黑水,只剩半个头颅还未化掉。
美艳鬼吓得捂住双眼,连连后退。王十五却哇哇大哭道:“已经没有人可以忤逆我了!”
嬴仲景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捧起头颅,竟察觉到老伯最后一丝念想。
好怕,可我不能辜负嬴小仙人待我的好。也不知……
怀抱融化的头颅,嬴仲景将情绪藏在阴影中。有生之年,我必杀他。
“闹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