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愔愔的委托人是一名高三复读生,林怿,于明年6月份参加高考。
半个月前林怿和同学在教室里起了冲突,发生肢体碰撞,致使对方重伤住院,对方是个富二代,那家人放话,势必要追究林怿的法律责任。
林母来律所委托案件时,哭得肝肠寸断,断断续续交代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只说是儿子在学校跟人打架,把人脑袋砸了。
但林母认为事情肯定不止这样,她一边抽泣一边就要跪下来,“小怿是个好孩子好学生,他不会跟人打架的,张律师你帮帮我们……张律师,小怿真的是个好孩子……”
张愔愔赶紧把人扶起来,安抚了一阵,下午就抽时间去看守所见了当事人林怿。林怿供认不讳,把事情经过交代了一边,包括不为人知的部分。
林怿与严海发生冲突的原因是对方挑衅在先。
事发当天,严海对林怿进行言语侮辱,林怿大受刺激,与严海发生了肢体碰撞,猛推之下致使严海失去平衡,将倒之际,严海踩到地上一根钢管,摔下去时后脑勺撞墙,当场流血并失去意识。
但有件事,大部分人不知情,林怿曾多次受严海的暴力欺凌。关于这点,林怿的父母都不晓得,甚至连学校老师也是不明前因后果。
林怿的口供十分详细,时间地点,具体到几时几分哪条街那条巷,甚至是受欺凌整个过程的时长,受伤的哪几处部位。
听完以后,张愔愔有些诧异,询问他为什么在第一次遭受暴力时不报警。
林怿说:“报警又怎样?他赔点钱?最后的结果不就是严海被开除,他转校以后继续逍遥法外,或者寻找下一个目标。他家有的是钱,散点财填小坑,完全能填得密不透风。”
张愔愔听这动静,察觉出了林怿内心的想法和目的,她平静道:“你的意思是,对于严海的数次暴力行为,你觉得司法程序不足以解决问题?或者说,不足以解你心头的恨?所以你打算私底下报复?你有计划。”
不出所料,林怿沉默了,只是很快他又开口:“这和这次事件没有任何关系,我怎么想是我的事情,我没有蓄意做出任何违法犯罪的行为。这一次严海重伤,真不是我故意的。”
从主观上来讲,张愔愔相信林怿不是故意的。
林怿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他真的有计划,那么不会是这一次。说句不应该的话,他忍受那么多次伤害只为一个报复,可见他擅长隐忍,计划必定周全。而这次的整个事件发生得太突然,也太冲动,而且事件的结果对林怿来说得不偿失。
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
临走前,林怿拜托她,别把欺凌的事告诉他父母。
张愔愔感觉这孩子条理清晰,思维有序,无论心理还是生理,他看上去是那么健康正常。至少外表是看不出来他曾遭受过那么大的伤害,他甚至很冷静。
反正给张愔愔的感觉有隐约的怪异。
整个事件,重点不是错在谁先,而是林怿给严海造成危害结果是铁一般的事实,除非证明林怿的行为属于防卫过当。
林怿的父母则希望对方能化干戈为玉帛,尤其是对于一个即将高考的高三学生来说,未免多生事端,私了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严海一家态度强硬,不肯善罢甘休。
好在,严海手术之后,昏迷一个多星期就醒了。
张愔愔为了这事没少奔波,四处收集对林怿有益的证据。
比如,严海暴力霸凌林怿的证据,林怿受欺凌的这些事没几个人知情,那么最直接有力的就是监控记录了。
那段时间,张愔愔到处跑,根据林怿的口供,张愔愔跑了几处严海对林怿施暴的地点,所幸的是几个地点的确设有监控。
张愔愔和当地警方协调之后,找业务调取监控记录,有些地方因为时间相隔太久,因为磁盘空间有限,要么自动覆盖要么删除了。
有些时间近的,来不及被覆盖的,直接被告知缺少那几天的记录。
拜托物业值班人员查问之后,说是领导交代删除的。
得知这个结果,张愔愔根本不感到意外,只是有些懊恼。严家有钱优有势,估计找的律师也是不一般,瞧这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等她想到时,人家已经断她后路了。
在她还在想办法收集证据期间,眼见着开庭时间逼近。
——
开庭当天,张愔愔拎着一袋卷宗资料开车赶去法院,半道上顺带捎一程她的助理。
欧阳堂一边扣上安全带一边说:“对方委托的辩护律师我打听到了,你想不想知道?”
“想说就说。”张愔愔现在心情有些沉重,没心思玩笑。
“这人有点手段。这是跟他打过交道的那些人对他的一致评语,”欧阳堂看她一眼,不再卖关子,说:“他叫陈司诺。”
张愔愔一开始以为自己听岔了,心里来回反复掂量这沉甸甸的三个音节,静了片刻才想起来开口确认,她问:“哪几个字?”
欧阳堂回忆了一下,说:“尔东陈,司法的司,承诺的诺。你听听这几个字,慨当以慷,清新雅正。一看就知道从小志愿当法律人。”
“……”
张愔愔没搭腔,面色静心绪沉。
欧阳堂瞧着她脸色不对劲,心思滴溜溜一转,问:“怎么?这人你认识?还是以前法庭上对过招?你这表情有点意思啊,不会是有什么过往吧?”
张愔愔说:“你做事能有你打听八卦这么殷勤,没准这会儿已经脱胎换骨了。”
欧阳堂听得不由一乐,“哪有你说的这么厉害,捧杀,你这绝对捧杀!”
张愔愔冲着挡风玻璃长长叹一口气,心里存着“应该是同名同姓”的侥幸。
抵达法院,张愔愔拎着资料下车,欧阳堂也拎着沉甸甸一袋随后头亦步亦趋,两人远远就瞧见了林怿的父母。
石阶前,夫妻俩并肩齐站,愁眉苦脸,乌云照顶。
几个人一起进了法院,由于林父林母属于参与庭审人员,因此不和张愔愔一个方向,进去以后就分开走了。
张愔愔有一件律袍,她年轻那会血气方刚,在法庭上穿过一次,体验过那一次之后,回来就被她锁行李箱里了,那件律师袍从此不见天日。
为什么?
因为太丑了。但是她一瞧在座的都是制服,对方律师一身正派的西装,衬得她像个天外飞妖,只恨不能当场飞回天外。
这里的法院并没有强制要求律师上庭必须穿律师袍,但这里的书记员却总要例行一问。
张愔愔的借口各式各样,今天的理由是:“被我小侄子拿去学校表演课当魔法师的袍子了,你看,我的眼镜也被拿去了,还有一支我平时用来教训他的教鞭。”
旁边的欧阳堂配合以沉重,点一点他痞帅的小分头,对书记员说:“话说到这里,你应该知道张律师的小侄子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了吧?没错,就是伏地魔。”
书记员:“……”
张愔愔笑着改正:“是哈利波特。”
书记员:“……”
两人往前走,欧阳堂感慨道:“我觉得二人转的舞台需要我,从小我就觉得自己是块搞艺术的料子,没准等我退休以后我就从艺去了。”
张愔愔说道:“老了也是不正经,建议先从良。”
欧阳堂用屁股顶了她一下,“这么讨厌呢你!”
张愔愔没提防,被撞得往一旁颠颠地倾斜两步,回首正要发作,就听见身后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道颇为冷沉的嗓子——
“扔了。”
欧阳堂一听,立马回头望过去,一看就乐了:“诶,你看。”
张愔愔觉得这声音熟悉,哪怕是经春累秋也是历久弥新的熟悉感。只是一声就轻易触动了她内里最隐秘的深渊,像是从河畔的那头到这头之间牵连的一股张力,牵扯着旧日种种,穿越岁月悠悠。
让她恍惚了好一会。
“那个就是陈司诺,”欧阳堂压着舌根继续说:“一会儿你镇定,别被霍霍得五迷三道的。”
“你见过他?”张愔愔收回视线,并不等他回答,径直往前,率先拐入审判庭,朝着被告席走去。
欧阳堂一路追着她絮絮叨叨,“他之前有个案子挺出名,我当时作为群众出席庭审,出于某些特殊原因,他当庭声斥审判长。这事还上了新闻,很是拉了一波舆论。”
张愔愔听说过这事,不过当时她案件缠身,没怎么关注网上的八卦动向。
“那法官偏心原告,话里话外处处给他下套,连我都听出来了,”欧阳堂说着换了一副赞赏的语气,“陈律师心思缜密,和法官周旋许久,堪称凭一己之力对抗公检法。”
“后来呢?”张愔愔问。
“后来事件发酵起来,监委和纪委不得不介入。”
据阴谋论者揣测,陈律师这一招是有心煽动民意,拉上头的人介入,否则他一介律师,即便是有心对抗三家,恐怕也是孤立无援。
唯有给上层施加舆论压力,逼得他们不得不出面主持公道。
这时门外有交谈声渐近,张愔愔抬头望去,猝不及防就和领头进门的那人堪堪对上一眼,不期然而然,她差点没坐住。
亏得她这几年人情世故见识得多,面上还算稳住了。
陈司诺由她面前经过,带起空气的细微流动迎面扫来,好似一枚打磨得冷薄的玉片,沁出一股凌厉且细致的质感。其形其色清正肃郁,犹似一股春寒乍生。
这和张愔愔记忆深处的模样有些许偏差,以前的陈司诺尚有几分少年意气。
不知怎么的,张愔愔压力顿生。
这各行各业,仔细追究起来是处处深似海,律界更是隐而讳。这一行里尚且分党分派,各党派之间不乏青年才俊,但能冒头的却只有一二。
按欧阳堂的话说,陈司诺算是其中翘楚。
欧阳堂是个初生牛犊,嫩芽一颗,他亲眼见到曾在网络掀起巨浪的本尊,激动得像支窜天猴,一炮就能原地上天。
张愔愔在底下轻踹他一脚,欧阳堂这才收住。
张愔愔抬眼往原告席望去,出庭的是严海的妈妈。
那女人此时满脸怨愤,当林怿被带入法庭时,要不是法警在场,估计她能冲过去,替她那个还躺在病床的儿子手刃了林怿。
以及,以张愔愔为首的被告方。
开庭以后,整个调查阶段比较冗长。
唯一影响流程的就是原告严母连珠炮似的打岔。
在原告方进行陈述举证时,她跳起来声援,在张愔愔质证时,说到“据现场目击者声称,当日林怿与严海发生冲突,是严海挑衅在先……”,她又跳起来指控反驳。
法官忍无可忍,好几次怒敲法槌警告,她这才稍微收敛。
时间已越过正午,终于到了双方辩论阶段。
张愔愔和陈司诺隔着有限的空间,可谓争锋相对。
陈司诺那边是紧抓原告受到侵害的客观事实不放,再递上沉甸甸的验伤报告和病历本,加之严海至今还躺在病床上,简直就是铁证如山。
关于这点已经是不容置喙。
张愔愔采取轻罪辩护,从犯罪构成要件方面入手:“起诉书指控,被告人林怿犯涉嫌故意伤害罪,罪名不成立。”
首先,林怿并不具备主观犯罪动机。通过法庭调查可以证实,事件由严海主动寻衅而起,态度之蛮横嚣张。值得注意的是,事情起初,双方只是发生口角,是原告严海再一次主动寻衅,对林怿出了手,使得言语冲突升级为斗殴事件。而林怿出手自卫,合情合理。
所以林怿的行为,具有防卫属性。
再者,被害人严海存在重大过错。从林怿供述中得知,严海平日里嚣张跋扈,对林怿有多次的欺凌行为,多次致林怿重伤……等等。
张愔愔根据林怿的供述,声情并茂地还原了一下事实。
只不过有供词,却没直接证据。
陈司诺进而反驳道:“适才张律师的表述体现了一个观点。同学之间发生冲突,只要有一方遭受侵害,那么可将事件定性为校园欺凌,是么?”
张愔愔随即反应过来,想要反驳。
陈司诺没给她机会,“也即是说,本案极有可能是一次校园欺凌事件。”
……
张愔愔听得咬牙切齿,她一心想着打动法官,未料一时疏忽,被钻了空子反将一军。
好在陈司诺没有在“欺凌”这件事上面多做文章,如果他再狠一点,趁着她证据不足,大可将“欺凌”用“少年人之间的小打小闹”,一言蔽之。
但他没有,只是非常巧妙地运用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手法。
既不当好人,也不当恶人。
陈司诺说:“如张律师所言,本次事件一再升级,由口角上升至斗殴,但请注意,在此之前,双方冲突仍属于可控范围内,而促使事态发展为流血事件的,却是林怿最后一推,使得严海当场流血,重伤昏迷。”
接着,陈司诺再一次拿张愔愔的观点自证:“林怿因为和严海素来不和,平日里多有冲突,积怨之下,趁着当日的冲突,对严海报复性出手,致其重伤。”
张愔愔赶紧站起来,说:“我反对,对方辩护律师在无实证的情况下,对我方当事人的主观意图进行恶意揣测。”
法官判定反对有效。
这么一来,张愔愔只得回到原来的观点,避实就虚,从“事件因果关系”的偶然性和外因入手——
导致严海重伤的罪魁祸首,严格上来说是那根棍子。
张愔愔主张:最终结果由介入因素叠加而成,林怿的行为以及事件结果皆存在偶然性,林怿并不能认识到行为与结果之间的因果关系。
所以林怿并不具备主观犯罪动机。
陈司诺从善如流,再以犯罪动机,以及“刑法因果关系”的客观事实,对她的论点逐一进行击破——
陈司诺的意思是:根据刑法因果关系的标准,是主客观的相统一,当以客观事实和行为人的主观罪过为评判基础。
林怿的危害行为对严海造成客观的法益侵害,是既成事实。
从事态一再升级的过程中不难判断,林怿确实存在犯罪的主观故意的嫌疑……云云。
“……”
这场辩论到了后半段,张愔愔处处受陈司诺压制,确实落了下风。
一直到庭审结束,庭审结果择日宣判。
林怿被带走时,林母当场就哭了出来,肝肠寸断,张愔愔心头的愧意更甚。
欧阳堂赶紧过去安慰:“林妈妈,这不还没宣判呢么?咱们还有转圜的余地。”
林父也是唉声叹气:“哪还有什么余地啊?这都要判刑了!我们小怿才19岁啊!他才19岁啊!!他明年还要高考呢!”
这时林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张愔愔一眼,抿着唇走了。
张愔愔长长久久地愣着,看着林怿消失在拐角。
出了法庭,走廊里,张愔愔恍惚之间似乎听见了严海的妈妈那尖锐刺耳的嗓子,变得柔声和气。
她说:“陈律师,真是千谢万谢。要不是你提醒,我还不知道要去问问我们小海,之前那孩子确实不懂事,总爱跟同学打闹,也没个分寸,以后我会严厉管教他的……”
张愔愔听见这话,想起了监控记录的事。
严母是事后才了解自己儿子在校的种种欺凌手段,不知道是不是陈司诺了解情况以后提醒了她,或者是问了一句而间接提醒了她。她才会想到给各方施压,把有可能留下证据的监控录像给藏匿或销毁。
严家这欺男霸女的传统可见是传承祖训,仗着财神爷保佑其家大业大,简直蛮横无理,虽不至于枉顾法律只手遮天。
但瞒上欺下绰绰有余。
陈司诺随口敷衍两句,原本要托辞走人,抬眼见到严母眼睛盯着某个方向,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见张愔愔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地望着这里。
他收回视线,抬脚就走。
张愔愔背靠着墙,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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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论部分纯属扯淡,不要轻易采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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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月下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