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脑过载,沉重的信息让我僵在原地。
他轻轻地托起我,将我平放在实验台上。
他高高地看着我,居高临下又慈悲的神情,让我想到了一个词——“父亲”。
他用父亲一般的目光看着我。
“孩子,我想我们还有一些谜团需要搞清楚,你是怎么到这个世界上的?目前你的身体机能又是怎样的?这需要你好好睡一觉,孩子,相信我,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他打开试剂盒,取出一管液体,润湿了手帕,盖在我的鼻子上。同时,他伸手慢慢将我眼睛合上。
苍老、疲惫的手,唯一有存在感的,是上面冰冷的宝石戒托。
最后消失的是我的触觉。
渐渐的,所有这些感知——身下冰冷坚硬的实验台面、鼻腔充斥的粘腻感、还有那只覆盖在我眼睛上的手都开始消散,我陷入了深不见底的睡梦里。
...
......
这是哪里?
最先启动的是我的触觉。
我像身处一片温暖的沼泽地。
温暖、绵密、像胎儿在母体里一般,被层层包裹。温热的液体在我身上流动,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满足。
我努力睁开眼睛,眼皮沉重,像是从一场漫长无比的梦里醒来。
脑子混沌,眼前是一片温暖的橙黄色。
我在哪里?
我极力回忆昏睡前发生的事,过了很久大脑才开始启动——冰冷、实验台、难闻的药水——对了,我被部长抓住,他用药水捂住我的鼻子,决定让我“好好睡一觉”。
还有,我并不是人类。
我低头看向自己,是的...那些难看的纹路、皮上粘连的虫壳、残缺退化的蜘蛛腿依然在那里...
是我的错觉吗?它们看起来变得更大了一点,不,不只是它们......我的整个人看起来,都变得更大了一点。
是长久的睡眠让我记忆错乱了吗?还是我睡了太久,久到我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地步,我的身躯自然而然地长大了?
我来不及细想。
眼前的橙黄色突然张开一道裂缝,涌入冰冷的光线。
熟悉和不熟悉的脸凑到我的面前——我这才反应过来,我一直待在类似生物罐的地方,没有那么简陋,这里温暖舒适,并不透光,还比常规的罐体体积更大。
部长那佝偻的身形再次出现,他看着我,缓缓开口:“孩子,在你熟睡的时候,我们调取了你的全部记忆。几个月来,你一直在大楼里躲藏着生活,我打心底里为你难过。不过,这种日子已经结束了,东奔西逃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我看着他脸上泛起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并不安宁。
这不是什么同情的笑容。
“您说‘东奔西逃的日子’结束了,这没错。那是因为囚禁的日子到来了,就像我现在这样。”我冷笑看着他:“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难道您认为这样的日子更舒服吗?”
“是的,孩子。从我的视角来看,这样的日子的确更舒服。安全、温暖、稳定,食物供应充足,你感到不满足,是因为你过度摄取了智慧,被人类那一套‘自由’的理论蛊惑了。你身为动物,这样的生活是值得庆幸的。”
他越说越快,激动地慷慨陈词道:“孩子,你知道吗?在你梦中安睡的这段时间,我们的国家正在战争。远不止我们的国家,几乎所有现存的国家都在连年战争、星际探索竞赛、调高税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双目紧盯着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承受他锐利的逼视,艰难开口:“但根据我现存的历史知识,这似乎是人类的一大习惯,从远古时期,战争就是不可避免的命题。”
“这只是表面现象。”他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我:“也许你拥有人类的大脑,但你只会搜索信息,而不会整合和反思信息,这就是你和人类的差距。哦,当然,我是很庆幸这一点的,对你来说,过度的智慧只会带来不幸...孩子,人类战争是因为我们需要资源,资源和利益是一切冲突的根源。”
“是吗?可是人类历史上,似乎永远都在发生战争——无论是否资源匮乏。”
“孩子,那是因为,人类是一种贪心且不知满足的动物。资源匮乏时,人类会生育较少的人口。但一当资源回升,人类又会繁衍不息,让人口超出资源负荷。当原始的土地无法养育子女,于是我们便会去抢夺他人的土地,去养育子女。”
我打断了他:“这点我当然明白。只是人类的贪心不止于此,饥饿时只想要温饱的生活,一旦温饱又希望过上更富足的生活...
等到所有人都富足的那一天,他们仍不满足——因为竞争、因为攀比,他们希望过上比亲戚、邻人更好的生活,于是种种不必要的、繁琐的奢侈也诞生了。
在我看来,人类的**永远无法满足——只有世上还有其他人类,只要还有可攀比的对象,人类的**就永远不会满足,战争会永远存在。”
很久没说这么多话,我感到自己的喉咙干涩,和心跳一样有力地冲击着我的身体。
“‘战争会永远存在?”部长冷冷看我一眼:“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命题。不过,我十分赞同你的观点,人类的**的确会带来战争,但它也会带来更多的进步——历史、文化、科技...正是因为人类有贪欲,才会永不满足,才会创造这么多的奇迹,成为地球上唯一的智慧生物。”
他向前一步,紧盯着我:“在我看来,贪欲正是人类之美的体现,也是将人类和动物——你们这些动物区分开来的标志。”
“我们这些动物!”我再也忍受不了。
“我们这些动物...您也知道我们是有区别的,那您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实验?为什么企图创造这样的一个我?您说贪欲是人类之美的体现,您说贪欲带来进步...那么,难道也是这个原因,才创造出我...这样一个怪物吗?”
“你和我想象的一样聪明。”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古怪又生涩,但我认为这才是他最真实的笑容:“动物的本性是‘自益’,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我希望通过这项实验,真正地启蒙动物,让它们转化为‘他益’,来辅助人类的生活需要。”
“改造动物,满足人类需要吗?”我难以置信:“你认为自己是什么?听起来就像神话里的造物主,你真的傲慢到极点了。”
“谁说我不能成为造物主呢?”他面容和善:“你就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按照人类神话,如果你是第一个新生命,我就是造你的神祇。”
“我并不是你造出来的!”我向他大吼,“你也说过,我并不是登记在册的实验品,不是吗?我并没有在你的项目里诞生,你这幅神态让我恶心,不可一世,无比傲慢...”
令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为我的话生气。
“孩子,先前我的确还有疑问,但在我读取了你的记忆后,连最后一点疑问也消失了。你的确是我的作品,当然,你的诞生,是一系列偶然的结果。我原谅你无礼的指责,你是因为无知而无礼,我宽容你,孩子。”
他转头向后面的安保示意,我开始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
“我不为你的话生气,还给你带来了一个礼物。”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隐约听见有人咳嗽。
熟悉的咳嗽声。
“在搜寻你的记忆时,我发现了你的这位朋友...真是可贵的单向友谊,不是吗?可惜那时候你还是蜘蛛形态,他一直没发现你的自言自语...不过我已经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他了,感谢我吧,孩子,帮你争取到一个朋友。”
脚步声在我面前停下。
是他。
我最初的室友。
他的头发好像更长了一点,耷拉在眼前,他的脸苍白瘦削,但眼神依然清澈。
“孩子,我送你一个礼物——你这位朋友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