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空子从医五百余年,诊治的病人数不胜数,直到十七年前,他大师兄从外界历练回来,带回来一个小女婴。
说是在溪边捡到的樊喃,巴掌大的小女婴被放在树枝编造的笼中,旁边还有一窝雀儿无力的叫唤着。
在溪边等了几日,不见有人来找孩子,樊喃的师父才将她带回玄虚派。
给她取名樊喃。
都无需把脉,光看襁褓中婴儿青紫色的脸颊,还有每瞬呼吸喉间发出的嗬嗬声。
灵空子就可以断定,这个小女婴患有心疾,还是先天不足那类。
那时的灵空子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在整个修仙界傲视群雄,丝毫没将樊喃这点小病放在心上。
他以为只是寻常心疾,多配两副药,认真温养上几年就好。
直到当年的小婴儿成长为现在新一代弟子中的大师姐,他还是对这病束手无策。
樊喃这心脏恰似暴雨中被击漏的茅草屋,维持着完整的形状,却布满不可见查的漏洞,每次呼吸都疼痛难忍。
偏偏只是疼痛难忍,时不时发作一下,于修行生活都不耽搁。
各种名贵的草药珍宝填补进去,只得加强心脉,缓解疼痛,至于漏洞的那部分,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上。
对于樊喃,灵空子遗憾大于愧疚。
若是樊喃身体康健,修行的速度只怕更上一层楼,是这身体耽误了她。
也是自己医术不精,无法治愈这孩子。
灵空子看着樊喃瞳孔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眉头紧皱,聚拢些愁容。
樊喃聚精会神看着灵空子,等着他下一句话。
“你近来修行,可有哪里不适?”
樊喃想也不想,“呼吸疼,行动疼,时不时心脏一抽,像被人狠狠攥紧又松开……大概,这些。”
她似乎看懂了灵空子愁眉苦脸下的含义,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师叔别有压力啊,我就是来把个平安脉,知道没恶化就行了。”
灵空子没忍住叹口气,缓慢厚重的吐息,似乎把这些年的愁苦一并吐出来。
“愁什么,师叔,人哪能把天底下好处都占了。你看我我天赋不差,修行三四年快破金丹境;气运不差,刚成孤儿就被我师父捡回来;样貌不差,外头多少男修女修喜欢我这张脸。”
颇为不要脸地自卖自夸一番后,樊喃笑着逗灵空子,“天道都这么眷顾我了,再给我一副健康的身体,未免对其他人也太不公平了。”
她昨日扑空回去后想过了,之前一个月的自己扑腾,还有昨日小师妹的建议后,她心里萌生新的期许,便忘了:
——既然现在的这副身体也有心疾,拜入师门这么多年,灵空子应当是把过无数次脉了。
心脏还有这病就说明,连医修都救不了她。
她是带着一丁点儿期盼过来,不过就那么一丁点儿。
好坏与否,樊喃都能全盘接受。
灵空子有些心酸,他十余年都无法治好这孩子,樊喃不仅不怨他承诺多年却毫无办法,还从病痛中练出了豁达心胸。
又或许,凡事发生必有利于我。
樊喃看世事通透,独有一股洒脱肆意。
这未必不是独属樊喃的机遇,让她比旁人看得更远,走得也更远。
“先前给你配置的药,算算时日应当吃完了。正好你今日来了,省得我再去寻你一趟。”
灵空子转身去药架上拿来一摞牛油纸包裹的小方块,放在桌上,震得桌身抖三抖。
樊喃眼皮一跳。
十几包药巴掌大的大小,被压得很实,还能透过牛皮纸隐约看见草药的纹路。
听灵空子继续说道,“你总不爱吃药,防止你把药丸偷偷扔掉,我改成了现煎先喝,让渝婷每日看着你服药,定期收回药渣,一日三服。”
樊喃有种被戳穿的心虚感,干巴巴笑了两声,“哪有,疼了知道吃药。”
灵空子闻言瞪了她一眼,“什么病不是慢慢养好的?非要等到严重了才知道疼?”
“这不一直不轻不重的。”
“你是大夫我是大夫?”灵空子又瞪她一眼,不想被樊喃继续插科打诨,他挥手赶人,“走吧,回去告诉渝婷要看着你吃药。”
“咦?三师叔不知道他们还没回来吗?”樊喃有些惊讶作为黎渝婷的师父,灵空子居然不知道去历练几人的动向。
不过不打紧,早两天晚两天就回来了。
樊喃说完,拎着药材起身,对着灵空子抱拳躬身,抬脚欲走,被喊住:“等等,你回来。”
樊喃刚迈出门的脚一收,紧接着听到身后传来灵空子不解的语调,“不应该啊,按理说前日就该出来了。”
“师叔是担心他们遇到了危险?”樊喃转过身,收了懒散模样,正色道,“弟子令牌可有响动?”
宗门给每个入门的弟子都会发令牌,无论外门、内门还是亲传。
待外出弟子遇险时,以指尖血为引,灵力催动令牌,便能瞬间将求救传回宗门,等宗门来救人。
俗称,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灵空子摇摇头,“应当无碍,令牌这些日子没有丝毫响动,怕是贪玩耽搁了日子。”
“正巧,你去秘境里叫他们赶紧回来。秘境里有一株涂申草可强健心脉,算日子该成熟了,你一并带回来,我再为你配几副药。”
樊喃一哂,她刚接两个小孩入门,这下又要去接贪玩的孩子回家。
怎么越来越像家长带孩子了?
*
樊喃拎着几副药返回房间的时候,刚推开院子的门,看见容梓潼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正轻轻晃着玩。
大门的灵锁“磕嗒”一响,容梓潼拽着绳索的手一松,跳下秋千,向前跑几步,扑进樊喃怀里。
容梓潼环抱着樊喃腰身,双手交叠,仰头撒娇道,“大师姐去哪里了?我早上醒了来找你,没找见。”
樊喃单手搂着腰上的“小挂件”,另一只手拎着药,边走边说,“去你三师伯那拿些药,等我多久了?”
小姑娘从她身上下来,乖乖坐在椅子上,“也没有很久,我起得晚,刚刚来。”
樊喃把药收进储物戒里,去收拾其他行李,路过容梓潼身边,摸了一把她的小脑瓜:
“还有三天就下个月了,你和燕隽珩都该去学堂上课,到时候教习们会教些小法术,日常用的,日后你寻我就可以用法术了,也免得像今日这样扑个空。”
“是那种传音和打扫的法术吗?”容梓潼反着跨坐在椅子上,双手扒着椅子背。
她之前听路过家门口的修士说过,比较大的门派会专门开设学堂,供弟子学习,道法是一方面,生活常用的小法术是另一方面。
当时听的时候,容梓潼就暗暗发誓,如果有天资修行,一定要进大宗门。
她再也不想自己打扫房间啦!
樊喃手上动作不停,把要用的东西挨个收进储物戒里,扭过头看容梓潼神采奕奕,双手撑着脸颊,已然是幻想进入学堂的模样。
樊喃不禁失笑。
“大师姐,你还在上学堂吗?”
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从樊喃身后传过来,樊喃笑着摇头,“我半月前毕业了。”
虽然樊喃已经从学堂毕业,却依旧忘不了半月前考核的时候。
全学堂那么多人,不偏不倚,教习搬了把椅子,坐在樊喃身边。
属于精准扫描了。
估计是想看看第三十九代亲传大弟子是个什么水准,樊喃不负所望,凭借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还有比旁人多那么一丁点儿的领悟力。
以提前半个时辰交卷,并取得满分的好成绩,震惊了当天批卷的教习。
据其他帮着批卷的内门弟子所言,教习率先批完樊喃的试卷,落笔写下成绩前,还不敢置信的滴好几滴明目药水。
写完成绩后,连连赞叹。
简直惊呆了老铁,666。
由于成绩优异,文盲的逍遥子认为樊喃给师弟师妹们做了合格的榜样,兴高采烈地去告诉樊喃闭关的师父。
被无情从府邸轰出来后,逍遥子揉揉屁股,骂骂咧咧爬起来,仍然兴高采烈地去给每个长老报喜。
说起师父,樊喃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原主的印象里,那是个生人勿近、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从记忆中看,她师父虽然严肃,却待她极好,是个严厉的老父亲形象。
樊喃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师父的这一瞬,内心深处生出特别想见师父的情绪。
从和小师妹闲聊想到学堂,再想到毕业时的场景,师父从记忆画面中一闪而过,甚至还是把掌门推出去,然后转身关门的背影而已。
只是一个背影而已。
原主和师父的感情这么深厚吗?
就为这不受控制,自发从身体深处产生的强烈意志,樊喃决定。
——从秘境把孩子带回来之后,去她师父闭关的地方看看他老人家。
整理好出门的包袱,樊喃拍了拍容梓潼,“乖,你先回去休息。大师姐去秘境接几个不听话的小朋友回家。”
抱着椅子都快睡着的容梓潼一怔,旋即问道,“那个秘境危险吗?”
樊喃以为她是担心自己遇到危险,像哄小孩似的递给她一颗糖,“不危险,都是些练气、筑基的小妖物。”
容梓潼眼珠一转,“那大师姐自己去肯定手到擒来了吧,不知道加上我,还会不会易如反掌。”
“不行。”樊喃连她说下一句的机会都不给,直截了当地拒绝。
那秘境是不危险,可要把容梓潼这样刚修行的小孩丢进去,怕是要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何况,里面不乏速度极快、攻击性极强的妖兽,难免樊喃一个不留神,这小孩就被拐了去。
被无情拒绝后,容梓潼蔫了吧唧地低下头,静了几秒,就当樊喃以为听劝打消念头的时候。
这小妮子自告奋勇举起手,“师姐,我一定乖乖的,碰到危险我就跑,绝对不拖后腿。”
容梓潼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
她一个小小的练气小鸡仔,别说把同等级的妖兽放在她面前,普通的野猪她都打不过。
打,她肯定是打不过,跑还能跑不掉吗?
昨天她师父送她一双紫清穿云履,介绍上说,穿上此鞋,能在短时间内传送至百米外,灵力催动就行,逃跑用的。
她进入秘境后穿上此鞋,一定不会给大师姐添乱的。
容梓潼都计划好了。
樊喃不带感情地看着撒娇卖萌的容梓潼,听她说完这一大堆话,还眨着星星眼不灵不灵地瞅着自己。
暗自心里叹口气。
带孩子出去见见世面也好,正好带他们去看看那几个还没见过面的师兄师姐。
“也不是不行,哪怕你不穿那双鞋,大师姐也定能护你周全。”樊喃冷淡的脸上换上一贯的散漫模样,笑着揉了揉容梓潼,告诫道:
“最后一句话你可记好了,以后其他人和你这么说,都是诓你的,别信。”
套路嘛,防止小师妹以后被人渣哄骗,樊喃觉得有必要在日常渗透。
让她一听到那些“命都给你”“我和她只是妹妹,你不要多想”“我最爱的还是你”这些狗话,就心生厌恶。
正所谓教育孩子要从娃娃抓起。
容梓潼虽然不知道大师姐为什么和她说这些,不过大师姐又不会害她。
于是她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