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秋风凉爽,寒气自脚底升起,催促着人们置办冬衣。
秦琢却因为满心焦虑,热出了一身细汗。
他刚刚才跟着家主走了一大段崎岖泥泞的山路,七歪八拐了好半晌,才在一个隐秘的小洞口前站定。
没有护卫看守,也没有阵法保护,连特殊醒目的建筑都没有。
洞口里有阵阵凉风袭来,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但显然不止这一个出口。
“这就是祭天祖地?”秦琢愣了。
“不错。”
秦瑞严肃得微微颔首,目光闪烁,他现在的姿态都端庄到了极点,衣服都整理得毫无褶皱,鞋头也在行走中尽量避开了泥土灰尘。
祭天祖地,一听就知道是个隐秘之地,实际上也是,向来只有历代家主有资格进入祭拜,家主秦瑞却执意想让秦琢进去,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秦琢知道家主一定遭到了长老们强烈的反对,但秦瑞对家族的掌控力在出类拔萃的历代家主中也是遥遥领先的,没让任何风言风语传到秦琢的耳朵里。
家主用的理由是,秦琢能与家主信物应龙佩产生共鸣,可大家都知道秦琢甚至不是秦家血脉,因此要前往祭天祖地寻找这背后的原因。
秦琢忐忑不安地想,自己也算是秦家开宗立派以来,第一个不是家主却进入了祭天祖地的人吧……
祭天祖地里到底安葬着什么人?
每任家主在祭天祖地里看到了什么,所有人都如此讳莫如深?
历代家主中性子跳脱、不按常理出牌的修士不在少数,但每一个都严严实实地守住了祭天祖地的秘密,至今没有无关者知晓详情。
秦瑞不是什么迂腐的老古板,秦家也少有思想僵化的高层,但兹事体大,秦琢能够这么快就得到允许,恐怕是秦瑞用了**的手段。
“昆玉,进去吧。”
秦瑞的声音唤回了秦琢的思绪。
“家主?”秦琢又愣了一下,下意识望向秦瑞的后脑勺,“家主不和我一起进去吗?”
秦瑞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摆手:“不了,我在的话……不方便。”
秦琢一咬牙,来都来了,总要进去看一看的,他又看了家主一眼,便僵硬地迈开脚步,慢慢走入了洞口。
滴答——滴答——
悠远的水声从洞穴深处传来,仿佛径直刺入灵台深处,周围漆黑一片,以秦琢的目力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他摸索着前进,洞口不宽也不高,顶多容纳一个人行走,一些个子特别高的家主恐怕要弯腰才能正常通行。
滴答——滴答——
秦琢脊背生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为何祭天祖地里那么冷啊……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好像就是短短几十步的路程,也可能走了半个时辰,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线光亮。
山洞到了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小水潭,水潭四面的石壁上都镶嵌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作为此地唯一的光照来源。
水潭里坐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自胸口之下都泡在水里,上半身穿着彩色的薄纱,海藻般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头,蜷曲的发尾在水波里轻轻荡漾着。
秦琢看到了她时,她也看到了秦琢,于是向岸边靠近了一点。
秦琢看清了她的面孔,这名女子的五官格外精致,浅色的嘴唇轻抿,圣洁中透露着魅惑,皮肤看不到血色,是一种长久不见阳光的白皙细腻。
在看清对方的同时,他们双双愣住了。
“是你!”秦琢脱口而出。
“真的是您!”女子喜极而泣。
秦琢见过她。
在曳影剑的记忆里。
就是这个漂亮的女人把曳影剑交给一名疑似是秦家人的老修士,话语间还隐约提到了大禹和龟山。
她居然就在秦家的祭天祖地里!
其实秦家的祭天祖地里什么都没有,硬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有这个女人。
秦琢茫然地看着激动的女人:“……你认识我?”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是不是认识“昆玉”?
那女子在水里俯首一拜,颤抖的嗓音流露出了无上的敬重:“蔚姝拜见昆玉大人,两千年了,您终于回来了……”
“等一下。”
秦琢的脑子一团浆糊,忽然听到熟悉的名字,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叫……蔚姝?哪个蔚,哪个姝?”
女子再拜,择了两句诗来回答:“匪我伊蔚的蔚,静女其姝的姝。”
轰——
蔚姝?秦家先祖公子琛的妻子蔚姝?著回忆录《忆秦》的那个秦家蔚姝?
秦琢懵然地膝盖一软:“……您就是蔚、蔚姝老祖?”
自称蔚姝的女子连忙垂首道:“昆玉大人尊前,当不得老祖。”
秦琢端详了她好一会儿,才平复下了心境,他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不过是发现自家本该死去两千年的先祖还活着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既然是嬴琛的妻子,那她认识自己似乎也很正常。
于是他便道:“所以祭天祖地的秘密,就是您其实还活在世上吗?”
蔚姝眼含热泪,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怪不得……”秦琢环顾四周,眸中迸发出一道异彩。
他完全可以理解历代家主的心境!一位寿数绵长的本家老祖,她的修为,她的感悟,甚至是她经历过的那些历史!
这些全都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东西!
蔚姝轻抚胸口,总算冷静了一些:“好教昆玉大人知晓,我从麟书口中得知,有一非秦家血脉的子弟能与应龙佩共鸣,召唤应龙现世时,我就猜到,可能是您回来了。”
“回来?”秦琢将目光从石壁的夜明珠上拉回,转移到蔚姝妩媚的面庞上。
蔚姝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向他解释:“是的,您当年离开时,说过总有一天会回蓬莱的。”
秦琢又问:“您为什么要泡在水潭里?又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听到这个问题,蔚姝将脸侧的头发撩到耳后,朝秦琢狡黠一笑,随后向后一倒,让上半身直接沉入水中!
“哎——”
秦琢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紧接着,他看到了一条鱼尾。
一条水光粼粼的、足有六七尺长的鱼尾,鳞片呈黑青色,细看之下似乎还布满了鎏金的花纹,两侧的鳍宛如薄纱,和蔚姝的纱衣融为一体。
“你是鲛人?!”
合理了,一切都合理了!
此地的水潭,曳影剑记忆中蔚姝一直湿漉漉的头发,还有足以活过两千年岁月的漫长寿命。
以及曳影剑明明在龟山下镇压无支祁,那是无光的海底,蔚姝却能轻而易举地将其取出,交予秦家修士。
秦琢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画面。
他在问及家主,为何神剑记忆中的女子要不远万里将曳影剑送到秦家来呢,家主的猜测是那女子与秦家私交甚好,但他目光闪烁,态度暧昧,显然是知道什么。
原来这根本就是因为……因为那是秦家老祖蔚姝啊!
家主当时就已经猜到了,但没有告诉他。
蔚姝的鱼尾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再度沉入水潭,水声频动,须臾后,她的面孔又从波澜微泛的水面露了出来。
她再次向秦琢行了一个万分庄重的礼。
“北方海神禺强座下,北海鲛人族大祭司蔚姝,拜见昆玉大人。”
秦琢也收起了随意的姿态,郑重其事地俯身还了一礼。
“其实,我并不是一直在这个水潭里,我是祭司,侍奉北方海神是我的职责,只有历任家主用秘法与我联系,我才会通过这个与大海相连的小石潭,与他们见上一面。”
蔚姝在水里晃动着尾巴,尾鳞上时不时有金光一闪而逝,悠闲自在的模样令人心生艳羡。
秦琢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其实祭天祖地并不特殊,特殊的是您,所以根本不需要重兵把守,因为就算有什么人误入,也不会知晓这里就是祭天祖地。”
蔚姝摆了摆手:“大人别对我使用尊称了,您不但是长子还是承寰使,我是您的弟媳又只是一个小小的海神祭祀,尊卑乱套了。”
“无妨,对我来说您仍是蔚姝老祖,咱俩各论各的。”
“各论各的?您这是哪儿冒出来的想法呀……”蔚姝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实际上祭天祖地嘛,这个名字是我随口跟阿琛提起的,本来是为了祭祀始皇陛下,谁知道最后变成我了。”
蔚姝口中的“阿琛”,自然就是秦家先祖公子琛了。
秦琢也笑道:“始皇陛下的庙在东南磨心山之顶,和五方人帝同飨钟乐祭品,长年香火不断、祭祀不绝。”
蔚姝道:“我听麟书说,你要去北海找鲲鹏?”
“是的,您是北海鲛人族的祭司,那……”
“这我可帮不上忙。”蔚姝打断了他的话,“大人可知,我和阿琛是怎么认识的吗?”
秦琢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蔚姝便将往事向他缓缓道来。
始皇帝嬴政巡游途中,找到了补全天道的契机,于是他将自己的魂魄从躯体中生生分离出来,以承载着庞大气运的魂魄弥补了天道的空缺,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已和天道合二为一。
但大秦后续的发展却未能如他所愿。
赵高、李斯矫诏,扶苏、蒙恬自尽,秦二世胡亥登基,与权臣赵高合谋虐杀始皇子女。
公子高自知难逃一死,为了保护家人和寄养在他名下的昆玉,便请命为始皇殉葬,胡亥赐十万钱厚葬,公子高一族因此得以幸免。
嬴琛早慧,他早已对兄长嬴琢的异常有所察觉,还认为那位出海寻找不死药的方士徐福也许会有复活始皇帝的方法。
而昆玉不能出海,他的本体还是那一卷玉书,需要借助气运隐藏自己,于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二人分开了。
一个远渡蓬莱,后在东海定居,为躲避六国和汉室的搜查追杀而改姓为秦。
一个颠沛流离,确认了公子琛已在蓬莱安家立户后,化作玉书归于汉室。
“阿琛追上了徐福,发现他就是个骗子!”蔚姝冷哼一声,“徐福死在了阿琛的剑下,可当阿琛回航时,却遇上了鲲鹏一族,始皇射杀鲲鹏,他们是来寻仇的。”
秦琢挑眉:“始皇帝驾崩后,鲲鹏反而来寻仇了?”
蔚姝没有接这句明显带上了嘲笑意味的话,反而笑道:“你们兄弟俩还真有默契,阿琛跟我也是这么说的。”
随后,她的神情带上了深深的怀恋:“我从鲲鹏一族的手中救下了他,当时也没别的意思,就想看看敢杀海神坐骑的帝王会有怎样的后代——胡亥?胡亥就算了吧,那家伙就是个没用的疯子。”
“我把阿琛带回了家,他可真是个碎嘴子,一路上絮絮叨叨都没有停过,不是在骂鲲鹏、骂胡亥,就是在说你这位兄长。”
蔚姝给了秦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除了始皇帝,他最崇拜的人就是你。”
秦琢不说话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弟弟长什么模样。
“我为阿琛疗伤时,发现他有修行资质,就引他入了道。”
秦琢了然:“《瀚海诀》?”
“不,那是阿琛根据自己的感悟创造的心法,和鲛人没关系。”蔚姝笑得很甜蜜,“他要离开时,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
“——我这辈子,就冲动了这么一次。”
第三章就提到过蔚姝了,写《忆秦》的那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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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北溟鱼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