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墨,常羊山缭绕着寂灭的气息,行走其中,心头那股濒临死亡的恐惧总是挥之不去。
秦琢走在孟休前面,脚步轻缓,生怕惊动了山中潜藏的凶神,曳影剑已出鞘三寸,宝光朦胧,覆盖在秦琢身上,牢牢守住他的魂魄。
孟休暴露了混蛋本性,走起路来大摇大摆,但他毕竟受过严格的礼仪教导,纵使走得歪歪斜斜也自有一番风流韵味。
“神器就是好啊。”孟休摸了摸眉心,一双眼睛几乎黏在了曳影剑上。
虽然他看不出这是哪件上古神器,但这种和刑天斧同位格的气息,对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子戚为何这么说?”
见孟休认出了这是神器,秦琢也不觉惊奇,微微侧过脸,说话时依然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孟休道:“我曾修习过观月法,请太阴入魂,锚定灵神,而秦世叔作为神器之主,自有神器伴身护佑,省了修习定神之法的工夫。”
孟休蕴养刑天斧,一养就是三年,期间唯一还在修行的神通,就是齐圣山庄的这门“观月法”。
当然,现在的他也成为了神器之主,只不过刑天斧作为杀伐利器,护魂的能力较之曳影剑要稍弱一些。
秦琢道:“我倒觉得即使有神器庇佑,定神之法的修习仍是必不可少的,譬如子戚所修的观月法,观想十二月相,心如明镜,勘破幻影虚妄,修到精深处,灵力如潮汐起落……此时它已经不单单是一门定神的心法了。”
他的本意是想告诉孟休,神器再强,到底还是外力,而修行修的是自身,万万不可投机取巧。
但孟休听出的却不止这一层含义,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秦琢说的很对,但……这不该是他能知道的东西。
他的目光从曳影剑转移到了秦琢的后颈,脚步略微加快,靠近半步,这个距离,他才有一击致命的把握。
他缓缓张开嘴,声音稳定得听不出一丝异常:“秦世叔,你很了解我齐圣山庄的观月法吗?”
“称不上了解。”秦琢否认道。
孟休道:“观月法观十二月相,破除心障,这不是秘密,然而只有修习过此法,且修到顶点之人,才能感受到灵力的运行也会受此法影响。”
这一点甚至没有记载在记录法术的卷轴上,孟休也只是隐隐有所察觉后,一头钻进藏书楼中研究了好几日,直到翻出了观月法的初本才得以确认的。
根据孟休所知,秦琢与齐圣山庄几乎没有往来,他又是从何得知?
冷风吹在身上又湿又重,孟少庄主弯了弯柳叶似的眼睛,眸中闪烁着危险的神采。
秦琢感觉到后颈有如针扎,以为是寒风之故,拉了拉衣领,并未在意,听完孟休的疑问,便回答道。
“我的师尊也修习了观月法,虽然不曾传授与我,但也同我说起过此法的奥妙。”
秦阁主的师尊?那不就是……
“秦老家主!”孟休的吼声把秦琢吓了一跳,他几步上前,满脸兴奋地拦住秦琢,“秦老家主修习过我齐圣山庄的观月法?他是怎么评价的?”
秦老家主单名一个移字,是当今公认的第一人,传闻他年轻时,一人一剑,一天之内从东南往西北连挑了二十七个门派,第二十八个门派是敦煌的凝云窟,他打到哪里时正好是晚上,凝云窟的掌门请他吃了一餐宵夜,才让秦老家主收了手。
对此,秦琢表示,并不是传闻,师尊是真的馋凝云窟的羊肉,吃完后就不好意思再掀桌子揍人了。
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修真界几乎“谈秦移而色变”,更有甚者,在庐山门举办的剑术大会上,一听到秦家到场,几个平日里仙风道骨的宗主掌门被吓得险些滚下了椅子。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秦老家主传位于秦瑞才有所缓解,到孟休横空出世才彻底消停了。
众人都认为秦移仙游,不问世事,接下来就是孟休与齐圣山庄的时代了,结果孟休不知何故修为尽失,其他后浪暂时还推不动前浪,前浪不但没死在沙滩上,还在继续嚣张地四处浪。
各门各派对秦移恼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屈从与他的武力,殊不知曾被众人予以厚望的孟休,最崇拜的就是秦老家主。
因此听到秦老家主修过他家的观月法时,孟休根本没有想过他是怎么得到修行法门的,反而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对此法的评价上。
秦琢道:“师尊说,以明月映己心,如对镜正衣冠,取法高深,奥妙万千,然而若不参阴阳之变,不悟大道之根,再玄的法门也终将落于俗流。”
其实秦老家主的评价还要更加不客气,但少庄主当面,秦琢斟酌着稍加修饰,说出的话委婉了许多。
秦家也有自己的心法,叫“静水心法”,取自静水流深之意,安神静气,固魂炼心。
此法脱胎于更为高深的瀚海诀,而瀚海诀因为修行难度实在太大,数百年前就被秦家弃置不用了。
但改后的静水心法难免有所疏漏,每到这种时候,又要往瀚海诀里寻求解决方法,因此静水心法逐渐完善的同时,瀚海诀也没有失传。
“观月法是我孟家先祖根据某部神通的残片推演而出,若是有幸,我想请秦老家主来邹城游玩,我齐圣山庄上下定扫榻相迎。”孟休没有生气,反而热情邀请道。
秦琢并没有应下:“我也不知师尊此时身在何方,不过如果他回了蓬莱,我可以代孟少庄主转达。”
“多谢秦阁主!”孟休狂喜之下,竟对着秦琢躬身一拜。
秦琢大惊,急忙扶没轻没重的孟少庄主起身,道:“先不说这个了,前方雾气逐渐消散,想来是已接近了刑天的封印之地,我们小心为上。”
孟休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他向秦琢点点头,全力催动了观月法,霎那间,双眸澄亮如明镜。
“我走前面吧,你保护好自己。”秦琢道。
看着他坚定的神色,孟休便没有推辞,默不作声地退到了秦琢的身后。
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沉郁的灰色,雾气在空中流淌,仿佛是交织在一起的蜘蛛丝,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曳影剑出现在秦琢的手中,与此同时,腕子上的图腾热得要烧起来了一样,秦琢本身、曳影剑、图腾,三者已然牢牢联结在了一起,灵力相互贯通,往来自如。
突然,他的脚步顿住了,随即猛地回头看向孟休。
“你感觉到了吗?”秦琢一动也不动,呼吸和心跳都被控制着降低了频率。
孟休愣愣地动了动嘴:“什么?”
秦琢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飞快向下一瞥,道:“地面……好像在抖?”
“有吗?”孟休下意识地跺了跺脚,满脸茫然。
秦琢沉下心神,专注地感知着脚下的动静,隐隐的震颤持续不断地从脚底传来,明明一点都不剧烈,却还能震得他头皮发麻、心里发怵。
“好像不是地面在震动……”他犹犹豫豫地说道,“这是灵力,是常羊山内部的灵力在震荡!”
话音刚落,就见孟休微微张开了嘴,一脸怀疑地盯着他:“你能感知到这么大范围的灵力?”
不能,秦琢在心里回答道,可是他对天发誓,此时他真的能感觉到,山体中蕴含的大量灵力在接连爆发,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灵力如海浪拍打礁石般涌流着,时间一久,秦琢体内的灵力竟也被牵引过去,同频抖动了起来,震得经脉钝痛,脏腑移位,不过很快就被图腾与曳影剑联手压下。
“你没事吧,秦世叔?”孟休看着秦琢忽然苍白的脸色,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所言非虚。
秦琢咬着牙:“地底下!有东西要出来了!”
不知怎的,孟休脑子一抽,脱口而出道:“要跑吗?”
“跑什么跑!你跑得掉吗?”秦琢险些被他气笑了,“后退!”
此时,远处的白雾顿时浓郁了起来,像是故意在遮掩着什么,雾气深处,一个庞大的黑影从下往上慢慢隆起,宛如一座小山。
场面很是壮观,动静却几乎没有,安静得过分。
黑影慢慢向他们靠近,走到十几丈开外,两人才看清黑影的样子。
那是个泥土构筑起来的巨人,下半身裹着腐朽的树叶和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泥刻的五官呆板无神,他僵硬地抬着厚重的大脚掌,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别看泥人身体巨大,脚掌落在地上,就好似踩进了沼泽里,无声无息。
而泥人的手中,正捧着一颗头颅。
目光触及头颅的瞬间,秦琢的呼吸都不禁停滞了,头颅上挂着两个深陷的眼眶,眼皮紧紧盖住眼珠,颧骨高高突起,嘴唇毫无血色,面色也蜡黄得可怕,仿佛已经死去多时了。
但秦琢心里知道,这颗头一定是活着的。
——因为这是刑天的头颅。
泥人在不远处停下了,那颗死气沉沉的脑袋缓缓睁开了眼睛,浑浊的双目第一时间锁定了秦琢的所在。
泥人将头颅捧到胸口的位置,好让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
“昆玉……”
许久不曾使用过的嗓子沙哑而含糊,带着帛裂般的声响。
“昆玉,是你吗……”
秦琢嘴角一抽,行,又是一个认识自己的上古大神。
不顾一旁孟休惊疑不定的眼神,秦琢上前两步,将曳影剑收回鞘中:“是我。”
顿了一下,才轻声唤他道:“形夭阁下。”
刑天的头颅轻笑了一声:“形夭啊,形体夭残……这不是我的本名,而是我死后对我的称呼……嗯,你还是叫我刑天好了。”
“那您的本名是……”
刑天疲倦地闭了闭眼,道:“记不得了……无妨,就叫刑天吧。”
听着这两人若无旁人的交流,孟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刑天!你居然没死?怪不得刑天斧不愿认他为主,感情是因为旧主人还活着啊!您说您既然没死,行动也勉强算是自如,怎么这么多年一点风声都没有?
秦阁主!你是什么时候和战神刑天认识的!既然你和刑天关系那么好,在常羊山上不就可以横着走了吗?之前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装给谁看啊!
孟休的表情很精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戏台上的丑角,专程给人当笑话来了。
刑天慢吞吞道:“你来了,那不周君呢?”
秦琢尽量小幅度地动作,向他展示了一下手腕上的图腾:“他也来了。”
“哦,好……”刑天的思考也很缓慢,半晌才继续道,“姬轩辕的封印很可靠,我本应沉眠,但不久前山海玉书出现异动,便把我惊醒了。”
又是一片山海玉书?过去的他究竟送了多少玉书出去?秦琢愕然。
还有姬轩辕这个称呼,明显可以感觉到,刑天对黄帝有怨气,却没有多少恨意,这可不像是对杀了自己的仇敌的态度啊。
秦琢问:“玉书怎么了?”
刑天道:“我不擅长这个,但那片玉书上含有西王母的一丝真灵,我怕她出事,想麻烦你往玉山走一趟。”
刑天的眼珠艰难地转了转,盯上了后方的孟休。
他继续说:“昆玉,你带来的这个人身上有我的斧头,等你们从玉山回来,我就把盾也给他。”
“刑天”原作“形夭”,后逐渐演变为“刑天”,他是一个无名巨人,被砍掉头颅后人们才称他为形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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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刑天斧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