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琢觉得家主今日有点奇怪,但他来不及深思,就要离开摩星岛了。
常羊山离诸夭之野不远,诸夭之野上也确实有一株秦老家主留下的灵植,等他办完要事,就顺道将灵植取回。
说起诸夭之野,一些学艺不精的年轻修士兴许还不知道这个地方,但提起常羊山,即使是在俗世中,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是埋葬了战神刑天的地方。
刑天原名形夭,是炎帝手下的大将,与黄帝争帝位,最后被斩下头颅,失去首级的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仍可持干戚而舞。
传闻,常羊山连年阴霾,不见晴空,就是刑天不甘的英魂在搅弄风云。
秦琢摸了摸手腕,那个不周山图腾还在深深烙印在他身上,周负一缕气机留存,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
有周负的气机在身,连四凶都不敢造次,此行不过是受周负所托,往常羊山查看刑天的封印而已,有何可畏?
而且、而且他还是能被冠以“承寰使”之名、与白帝少昊交好的上古大能呢!
深吸一口气,秦琢舒展着双肩,挺直了身子。
此次出行,他决定轻装上阵,但身上没有包袱,心里却埋藏着重重心事。他又入梦与周负详谈了一整夜,解开了一些疑问,但接踵而来的疑惑只多不少。
他问过有关蔡彬周身黑雾的问题,周负只说,那是一种极邪恶极阴毒的力量,所有使用这种力量的人,都没有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必要,见之必杀。
而这种力量的来源,周负又不肯告诉他,他稍作逼问,镇守帝台的不周君就黯然神伤、目泛波光,一副他再多问一句,周负就要哭出来了的表情。
秦琢不但要住嘴,还得好生安抚委屈巴巴的不周君一番。
盘问了一整夜,也没能从周负口中撬出更多的东西来,包括为何他修为如此低微,却在得到山海玉书后突然暴涨,甚至是他失忆的真相,一个都问不出来。
所幸周负也不会像最初那样,不想回答就直接把他踢出梦境,好歹还知道知会秦琢一句“我不能说”。
秦府的大门连同家主那莫名其妙的怀疑一起,被秦琢甩在了身后,他一袭劲装,骑着黑石子离开了摩星岛。
作为一只状似虎豹的孟极,黑石子勉强也可当坐骑,主要还是看它愿不愿意让人坐在身上。
对于秦琢,那是一万个可以,对于其他人,黑石子不伸爪子都算秦琢教得好。
异兽孟极擅长隐匿,速度奇快,跑起来如风如电,秦琢瞒着众人去常羊山,心里也想快去快回,黑石子正堪一用。
于是,秦琢跨着孟极,背着神剑,悄悄出发了。
…………………………
孟休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秋夜来到诸夭之野附近的,孤身独行,没有告知齐圣山庄的人,甚至连剑都没带。
或许儒雅的父亲确实容易养出混账的儿子,如齐圣山庄的小公子孟传,年纪尚幼,屁股坐不住,还能说是活泼可爱,而少庄主孟休,二十四了,还是随心所欲,混蛋得无法无天。
其实齐圣山庄年轻一辈都挺混的,只是孟休混得格外突出。
具体是怎么个混账法,想来也无需赘言,光从他得了神器后,一声不吭地藏了三年就可见一斑了。
为了表决心,孟休连自己的本命灵剑都给折了。
若不是庄主孟肃实在了解这个仿佛是来讨债的儿子,险些也被瞒过去。
不过,三年之期已到。
他与神器的磨合,已经完成了!
此次前来诸夭之野,就是看中了那里飞禽走兽不可计数,想先寻几只异兽试试手。三年不曾动用灵力,不知是否会有些生疏。
孟休心神沉入紫府,用灵力勾动了纳于其中的神器。
紫府又称上丹田,由两眉之间入内,乃虚空一穴,藏有先天真一之神,待到炼神还虚之境,灵神出入便是经由此处。
一道宝光自眉心射出,落在他的手上,勾勒出一柄巨斧的形状。
斧柄足有七八尺长,斧面有成年男子的胸膛大,斧刃雪亮得如同镜子一般,更让人心悸的是神器中蕴藏的海啸般的威能。
刑天斧!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其中的“戚”就是斧。
孟休在机缘巧合下得到的神器,就是属于战神刑天的兵器!刑天斧的权能很简单,就是战斗,以及胜利!
“我的表字便是子戚,刑天斧合该归于我。”孟休想到,带着些许孩子气的得意。
“戚”与“休”相对,一祸一福,本来是根据名的反义来取字,谁料又在此处暗合了命数。
他握紧了刑天斧的长柄,静下心来,感知到奇经八脉里久违地充盈着灵力,如浪潮般汹涌彭拜,在神识的控制下慢慢平复下来,恍若一汪深潭。
以孟休的目力,在有月亮的晚上根本不需要点灯,他跨着大步向前走,也不在乎自己弄出的动静惊走了多少潜伏的野兽。
他的步子时快时慢,慢则在原地徘徊懒于前进,快则提气轻身在旷野上穿行,无所谓自己在哪儿,也无所谓自己要去哪儿。
灵力叫嚣着、欢呼着,它们被孟休压制了太久太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表明上是平静了,水面下却还是暗流汹涌。
孟休也任由灵力以这种几乎算是造反的方式运行,他对自己很自信,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停止这种暴动。
且玩且行,他走了半宿的路,仍然神采奕奕,没有丝毫疲惫之态。
旷野的夜很静,群星很亮,连深秋里寒冷的晚风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不对。
孟休欢喜的神情未变,脚步仍是乱七八糟,伸出去攀野果的手也没有收回,但是他的心里却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安静,太安静了。
在刚到诸夭之野时,他还能远远地听见几声猛兽的吼叫,还有零星微弱的虫鸣,可现在似乎整片原野都笼罩在巨大的死寂中,只有心跳声在耳边轰响。
出事了。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与此同时,隐隐的鹤唳之音破空而来,孟休头也不回,抄起刑天斧就往身后斩去。
躁动不安的灵力疯狂涌入巨斧,斧刃划破虚空,劈向来人。
携风带影、势如奔雷的一击,却被一只手轻轻挡下了。
那是一只节骨分明的手,骨骼匀称,欺霜赛雪,斧刃砍在手背上,压得皮肤微微凹陷,青筋愈发明显。
这一击,居然连来人的皮肤都砍不伤!孟休大惊,见对方没有动作,猛地抬起头往那人脸上看去。
那是一个不到而立的青年,五官清晰俊秀,皮肤白得胜过初雪,也因此看上去不像活人,素色的短衣剑袖,腰上缠着一根鞭子,还有两把带皮套的匕首别在腰后。
青年的个子极高,看谁都需要低头,他又有些眉压眼,面上自有一股凶恶之色,让人见之胆颤。
“在下孟休,敢问阁下是何人?背后偷袭,可不是君子所为。”孟休镇定自若。
青年面无表情,手腕一抖,便轻巧地将刑天斧拨到一旁,这幅举重若轻的姿态更让孟休警惕。
青年道:“你是刑天斧如今的主人?”
孟休点点头,紧紧握住了斧柄,手心里渗着冷汗。
这个人……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刑天斧?!想起他挡斧刃如拂羽毛的动作,孟休感觉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青年好似笑了一下,又好似只是抬了抬眼皮,他的目光从孟休的脸上游移至巨斧,雪亮的斧刃映照着他的身影,如梦亦如幻。
“哼。”青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
孟休定定地盯着青年,他知道现在逃跑是做无用功,还不如盯着青年,出了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白衣青年挑剔地上下扫视孟休一番,随后淡淡开口道:“拿上刑天斧,跟我走。”
言罢,也不等孟休回复,转身便迈步离开。
“……去哪里?”
“常羊山。”
轰隆隆——
电光在天际张牙舞爪,一道晴天霹雳响彻四野,孟休的脸庞半明半暗,双眸被雷光照亮了一瞬,随即一切都归于黑暗与寂静。
常羊山?
孟休将这三个字颠来倒去地默念了几遍,思绪像泡了水的棉花,愈发沉重,还憋得难受。
逃!
必须逃!
他很快下定了决心,常羊山一出,孟休就猜到白衣人是冲着刑天斧来的,若是依他之言去了战神刑天的封印之地,自己焉有命在?
心念急转,孟休左手轻轻一抖,从袖口里抖出了一张符箓。
在白衣人转头的刹那,也他灵力一吐,激活了符箓,旋即将其甩向白衣人的门面。
符箓,归根结底是把一个阵法精简、缩小,最后浓缩在一张又轻又薄的黄纸上,威力是小了些,但比布置起来费时费力的阵法实用得多。
面对如毒蛇一般咬来的符箓,白衣人的眼神古井无波,随意伸手一抓,就将符箓揉成一团捏在了掌心里。
沉闷的爆炸声在手中响起,白衣人松开指缝,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张符箓已然化作了一把细碎的灰烬。
而孟休早已窜出了数里,作为齐圣山庄的少庄主,虽然不至于把自己武装到牙齿,但是身上的保命手段也只会多不会少。
鹿皮靴用浸润过灵兽血的金线绣着神行符,怀里藏着个替身纸偶,腰带是件举世罕见的传送灵宝,头顶的发冠也有短暂隐身和遮掩气息的效果。
这些都是他逃离此地的底气!
见孟休狂风一般远去,白衣人蹙起眉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下一瞬,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孟休没有御剑,他的灵剑在三年前就被他亲手折断了,现在只能靠疯狂地抡动两条腿奔跑,可在神行符的加持下,速度竟不比御剑慢。
他提气轻身,一门心思往前冲。
突然,他浑身的血液逆流,脸色煞白,四肢也不听使唤地僵在了半空,扑通一声向前扑倒在地。
是白衣人动的手脚,他追上来了!
孟休一直在催动传送灵宝,但这种灵宝都需要一小段时间激活,在即将开启传送法术时却被白衣人打断了。
孟休不死心,猛地再催,却发现腰带上的珠宝玉石尽数黯淡,破碎的纸屑从怀里漏出,金制发冠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声,咔嚓地崩裂开去。
白衣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毁掉了他身上所有的灵器!
披头散发,全身僵直,现在的孟休不可谓不狼狈,他勉强提起力气,决定同白衣人殊死一搏。
大不了一死!反正家里还有个弟弟,也不怕齐圣山庄没人继承,只是他爹娘……
孟休破罐子破摔,咳出一口鲜血,鼻腔里弥漫着血液与泥土混合的腥气。
白衣人的声音穿越晚风,传到了他耳边:“听着,我不想杀你,只要你乖乖地到常羊山去,我就不会对你做什么。”
“呵呵。”孟休俯趴在地上,半个字都不信。
踏过草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白衣人似乎有意弄出点动静来,令孟休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如果你不答应,你可以走,但他就只能去死了。”白衣人漫不经心,言语中有两三分冷漠的戏谑。
“谁?”
白衣人蹲在孟休面前,一字一顿道:“秦家,秦昆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