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山啊……这些常人难走的小路,虽然偏僻,却也有些清净景趣。”
刘备背着双手,大步往前走,秦琢紧紧缀在他身后。
这位年老的帝皇,他的双腿已经几乎看不见了,但他还是竭力表现出两脚的迈动,不愿显出丝毫的虚弱。
他突然止步,伸手兜住一缕霞光,缓缓合拢五指,似是想将有形无质的落日余晖抓在手中。
“多好的夕阳啊。”
可惜,抓不住的,无论是霞光还是其他什么。
秦琢虽不是悲春伤秋之人,但也心思细腻,而此情此景险些令他泪流满面。
刘备回首看着他笑,还揶揄道:“咦,阿琢的眼睛怎么红啦?”
这神情,这语气,实打实的像是在逗小孩子。
秦琢眨眨眼,心道他顶多是心里怪难受的,克制一下,也不至于直接哭出来吧?
于是他说:“哪里有?主公看错了!”
刘备看着秦琢通红的眼眶嘿嘿一笑,想到你小子都这样了,还跟我犟呢,嗐,算啦算啦,还是给阿琢留点面子吧。
“阿琢。”刘备开口,“给我讲讲我死后的事吧。”
刘备的“死后”,自然是白帝城托孤之后,他已经知晓了季汉的结局,却还是想知道季汉是怎么熬过那段艰难的时间的。
秦琢打起了精神:“是。”
不久前,为了给周负送书,他恰好重新看过《蜀书》,如今对着刘备讲述起来也是游刃有余。
随着他平缓的叙述,刘备的神情不断变化着,时而愤怒,时而惋惜,时而露出刻骨的心痛。
终于讲到诸葛亮用七星灯祈禳失败,陨落在五丈原的秋风中,刘备神色恍惚,轻声道:“够了。”
秦琢立马闭嘴。
“谢谢你,阿琢,已经足够了。”刘备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揉一揉太阳穴,可指尖感觉到了魂体云雾般的质感,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
而他的季汉,他的故人们,也已经离开很久很久了。
久到他现在下去,也未必认得出他们了。
“阿琢呐,再陪我这个孤魂野鬼,看一看夕阳吧。”
…………………………
刘备走了,走得很安静,没有打扰任何人。
直到彻底消散,他都忍着,没有问秦琢是否回忆起了什么,他怕得到的答案会让自己失望。
那一声“主公”,就已抵得上千言万语。
众人见秦琢孤身一人回来,便心下明了,没有多嘴询问刘备的下落。
毕竟是千年前的人物了,少数知情人也没有什么真实感,死了便死了,顶多叹一声可惜,再缅怀追念一下季汉先贤便罢。
除秦琢外,真正感慨万千的,也只有长定公主东方介,连大大咧咧的苏颦和心无旁骛的秦思悯都不甚在意。
匆匆一面,又匆匆离别。
秦琢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寻回了记忆,回望今天,又该作何感想呢?
“秦阁主!秦昆玉!”
苏颦略显惊慌的叫声撞乱了秦琢纷杂的思绪。
他扭头看向小步快跑的苏颦,肃容道:“苏护卫,发生什么事了?可是还有蔡彬余党作乱?”
“不,不是蔡彬。”苏颦在他身前数丈处放慢了脚步,脸色白得吓人,“是公主!”
“公主殿下?她怎么样了?”秦琢闻言一愣,脱口而出。
苏颦急得满头大汗:“我也不知道,公主回来后就进了主帐,让我在外面守着,没有得到许可,便不准任何人进去。”
说到这里,她小小地喘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继续说道。
“公主很久没动静,我试着叫了两声,都没有回应,我怕公主出了意外,就进去看了一眼,没想到……没想到公主居然晕倒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长定公主出事,你不找其他亲卫,先来找我?秦琢好气又好笑,怕不是先前他找到少昊之国,又被刘备认成故人,让他的形象在苏颦心里逐渐玄乎起来。
秦琢道:“苏护卫莫急,吉人自有天相,公主殿下定能无恙,军中可有医师?”
苏颦连连点头,硬憋着眼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先去找医师。”秦琢斩钉截铁道。
苏颦像是一口气终于喘上来了,拍了拍胸口,断断续续道:“我已经让冯老大去请了,我就是想问问秦阁主,你们和公主……没有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吧?”
这里的“你们”自然是指秦琢和刘备,东方介身体康健,突然晕厥,最大的可能是三人外出时碰到了什么。
倒不是苏颦怀疑秦琢,只是作为长定公主的亲卫,她必须对公主的安危负责。
“特殊情况?”这么一问,秦琢就想起来了,“嗯,确实是有的,但我不敢笃定是这个原因。”
“什么?秦阁主呀,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藏着掖着了,直接告诉我吧,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苏颦急了。
秦琢依然不疾不徐:“这是公主殿下的秘密,未得允许,不便告知,还请见谅。”
苏颦跺了跺脚,一把扯住秦琢的领子:“废话少说两句吧,先去看公主!”
言罢,便一阵风似的,卷着秦琢飞速往军营里头去了,扬起一地沙尘。
“哎!苏护卫放手,放手!勒到脖子了,苏护卫!”
苏颦抓着秦琢闯进了主帐,帐内陈设简单,一张桌案,一张板床,一个武器架,就再无其他了。
东方介躺在床上,明亮的双眸闭合,安安静静的,仿佛只是睡着了。
一个年近花甲的女医师坐在床边,老医师身披青褂,一头银发梳得十分整齐,精神矍铄,双目清明,没有丝毫浑浊。
冯存志没有进帐篷,扶着大刀,笔直地站在外面等候。
“薛医师,公主怎么样了?”一撩开帘子,苏颦就急急问道,也难为她在这么焦急的心境下还记得压低声音了。
姓薛的老医师收回给东方介诊脉的手,转而捏了捏鼻梁:“公主这状况来的古怪,老身暂时也诊断不出。”
薛医师说着往后瞥了一眼,看到秦琢便双眼一亮:“这位年轻人是……”
“他是蓬莱秦家的执事秦昆玉,哎呀,您老先别忙着看人家了,再看看公主呀!”苏颦抬高嗓门嚷嚷了起来。
薛医师没好气道:“老身既有闲心看这年轻人,你就该意识到公主没有大碍,不然老身比你还着急呢!”
“是,您老是公主奶娘,自然担心公主,但公主这样睡着也不是办法呀。”苏颦上前搀住了薛老医师的胳膊,软语劝道。
薛医师眯了眯眼睛,被安抚了下来,她道:“公主脉象平稳,灵力也不曾阻塞,还隐隐有更进一步之势,只是灵台混沌,似乎被什么东西蒙蔽了神识。”
“灵台混沌?您老千万别吓我?神识出事了还不严重呀!”苏颦打了个哆嗦,惊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身体上的伤好治,但魂魄出了问题,很有可能会演变为永久的伤害。
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大乾皇室一抓一把,但治疗神魂的天材地宝向来有价无市,就算是皇帝想要,也得费上一番功夫。
长定公主当然是值得皇室费功夫的,问题在于,她等不等得起。
薛医师没有说话,而是转过眼珠,直直地盯着秦琢一顿猛瞧。秦琢有些别扭,他不是没有被家中长辈这样打量过,但这位医师的眼神……不好说。
不是老人家看孙子,也不是丈母娘看女婿,更不是女子看情郎。
反而像某个热衷于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看上了一只油光水滑的漂亮宠物。
好可怕。
秦琢心里发怵,悄悄往门口挪了一步。
“秦昆玉是吧?真是个品貌非凡的年轻人啊。”薛医师幽幽的声音在秦琢耳边响起,“躲什么躲,展眉和公主在这儿呢,老身还能吃了你不成?”
看着老医师笑眯眯的脸,秦琢尴尬地朝她一笑:“晚辈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哎?说的什么话,你怎么帮不上忙?”薛医师大声打断道,“你呢,就好好在这儿待着,等我们公主醒来再说!”
不等他回答,苏颦就抢白道:“薛医师,您老怀疑他?”
话音刚落,就被薛医师狠狠敲了一下额头,委屈地捂着脑门痛呼起来。
“怎么说话的呢!”薛医师气得翻白眼,反正都被点破了意图,便干脆破罐子破摔,对着秦琢抬了抬下巴,“不错,老身不管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也不管他是秦家的还是孟家的,是普通弟子还是长老执事,就事论事,这个年轻人是最可疑的。”
苏颦瞪大眼睛,努力维护秦琢道:“可是秦昆玉有什么理由……”
薛医师也毫不客气地反瞪回去:“那你不妨说说,蔡彬有什么理由造反?”
苏颦顿时哑火了。
“呃……”秦琢小心翼翼地插话,“你们不觉得,蔡彬身上的黑纹有点奇怪吗?”
薛医师和苏颦同时转向了他,异口同声道:“黑纹?什么黑纹?”
“就是他皮肤上,有一种特别诡异的黑色纹路,还伴有黑雾涌现,我秦家弟子朝他射了一箭,就是被那股奇怪的力量阻挡了。”秦琢向他们描述道。
“老身在后方坐镇,展眉,你注意到了吗?”薛医师茫然地扭头问苏颦。
苏颦莫名其妙:“我?我没看到呀?”
“苏护卫没看到吗?非常明显啊,黑纹浮现时,蔡彬的双眼似乎都是猩红的。”秦琢也愣了。
苏颦与薛医师面面相觑,随即一起转向秦琢,同步摇了摇头。
“没看见,一点儿都没看见。”
难道他们真的看不到?怪不得这么邪异的力量,当时却没有人做出反应。秦琢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
莫非又是他某个的特殊之处?可以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什么的……
嗯,还是得问问周负,今晚就去找他吧。
想到这里,秦琢便含糊了几句,带过这个话题,问起了长定公主的情况。
好在她们也没有过于纠结,薛医师风轻云淡地摸了摸东方介的手腕:“神识嘛,对老身来说还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老身只是比较好奇,这种状况是怎么出现的。”
秦琢苦笑道:“晚辈也不知详情,只问薛老医师一句,公主殿下何时能醒来?”
薛医师轻轻瞥了他一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就这么肯定老身有本事让公主苏醒?”
“薛老医师说笑了,高人装庸人,可比庸人装高人要困难得多。”秦琢低眉含笑道,俊秀如玉的面庞衬托着温润平和的气质,气度超然,不同俗流。
薛医师的笑容真切了些,显然很是受用:“那也是对于另一个高人而言,凡夫俗子可未必能有这样一双慧眼。”
秦琢口中称是,心里却暗想,这明明是薛老医师自己抖露出来的讯息呀。
先前薛老医师说她战时身在后方,用的词是“坐镇”。什么人物才能用这个词?自然是能凭借一己之力扭转战局的高手。
苏颦惊喜道:“早说嘛,原来薛医师有把握救醒公主啊,害我担心了那么久!”
“你呀,这个急性子,就该好生磨一磨。”薛医师拍了拍苏颦的头,“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公主该醒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看见东方介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似乎是下意识地去抓武器。
“朕……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