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琢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的时代,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莫名其妙地从噎鸣河里掉了出来。
不过比上次掉进烛龙的锅里要好得多,起码这次一抬头就能看到周负。
周负既然已经化形,那这个时期必定是大禹执政之后了。
“周负!”
秦琢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山上回荡,心跳也随之加速。他迈开了脚步,越跑越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他,让他无法停下。
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是一座巍峨的方形高台,无数级台阶蜿蜒至顶,消失在乳白色的雪雾中,给整座建筑增添了几分朦胧的神秘感。
高台的四个方向各有一根直插云霄的石柱,上面布满了半新不旧的粗糙纹路,一直延伸到顶部,而高台的基座上,石砖被雕刻成了一条盘绕整个高塔的巨蛇的形状。
一如梦中初见。
上方的人听到了他的呼唤,缓缓睁开那双淡漠的双眼,轻轻地垂下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他。
那双眼睛依旧剔透明亮,却仿佛结着一层薄冰,其中包含的情感却让秦琢望而却步。
像是久别重逢的欣喜,又混杂着深刻的怀疑与警觉。
秦琢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你……叫我什么?”高台上的人开口道,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每一字都承载着千斤的重量。
秦琢并未立即回答,而是踏上了通往众帝之台的台阶,一步步靠近,细心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五官的确是周负的模样,但在这张脸上,却缺少了生动与变化,僵硬而呆板,就像是被遗忘在岁月尽头的泥俑木偶,缺少了生命的光彩,只剩下空洞的相似。
这是周负,刚刚化形的周负,身上仍残留着石头的特质,连皮肤都泛着一种淡淡的灰色,仿佛还带有山脉的沉稳和磐石的坚韧。
察觉到这一点,秦琢忍不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心里也不空了,干脆径自在周负面前坐下来。
周负直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迷惑。
“他人如何称呼你?”秦琢笑眯眯地托着下巴,姿态慵懒,随意地向他发问。
周负的眸中透露出一种新生的迷茫和好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秦琢,半晌后才慢慢回答。
“……不周君。”他说得很慢,似乎说话对他而言也是一件吃力的事,见秦琢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他又自豪地补充道,“是,不周山的那个……不周。”
秦琢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恍然,原来周负先是被称为“不周君”,之后才有了“周负”这个名字。
不过他看着周负的表情又很快莞尔,心想这场景简直是他们梦中初见的翻版,周负努力想扮演一个世外高人,结果没两三句就漏了馅儿。
“你,叫我什么?”周负重复了一遍,这遍的语速稍快一些,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周负。”秦琢眉眼弯弯,“如何,喜欢这个名字吗?”
“名字是用来方便称呼的,他人已经称我为不周君,你为何还要再为我取一个新名字?”周负一本正经地问他说。
秦琢心中暗自笑了起来,他知道周负虽然装作无动于衷,但他的眼神已经无法隐藏内心的欢喜。
“世人尊称你为‘不周君’,是因为你与生俱来的重任。”秦琢认真地对他说,目光坚定地直视着那双琉璃般的双眼,“而我,希望你在履行职责之余,也能毫无拘束地做你自己。”
“不是作为镇守山海边界的不周君,而是作为一个……自由的生灵。”
听着秦琢的话,周负的目光愈发明澈安宁。
在秦琢的话语中,周负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澈而平静。
“自由?”周负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离开众帝之台,不过……”
他的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生疏却温暖的笑容:“还是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从今往后,我便以‘周负’自称吧。”
周负笑,秦琢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惊奇,这个名字居然是自己给他取的。
噎鸣河中,时序轮转不休,因果在这一刻形成了闭环。
周负的目光一直在他的脸上徘徊,眼睛亮晶晶的,神态竟然也不那么呆滞了。
“我,是不是,见过你?”
周负突然问道,他的声线虽然没有起伏,但眼中却带着一丝期待。
秦琢含笑,故意逗他:“看我眼熟?你有没有见过承寰使呀?”
“昆玉?”周负问,“见过的,你,像他。”
随后他又有些苦恼地垂下头,失神地喃喃自语道:“不一样的……不是、不是这种,见过……”
一见周负露出这种被抛弃的小动物般的神情,秦琢就不忍心了,心里的某个角落像是被轻碰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他想了想,还是不愿骗周负,于是实话实说道:“我叫秦琢,字昆玉,你直接叫我阿琢就好。”
周负茫然地抬起头,吸了吸鼻子,眼眶还有点泛红:“你、你也叫昆玉?”
秦琢越看越觉得可怜可爱,忍不住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被硬邦邦的发丝扎了一下也不在意:“我就是昆玉呀,你没认出来?”
果然,人在面对可爱的东西时,嗓音会不自觉地夹起来。
他摸头的动作自然而熟稔,揉得金尊玉贵的不周君懵了一下。
周负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他的五官一会儿:“真的,是昆玉唉……你怎么,变得那么大了?”
“因为我长大了嘛。”秦琢笑得凤眸都眯成了一条缝,从缝中透出一点灵动的光。
“啊……”周负长大嘴巴,看着秦琢愣神,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面前成熟俊逸的青年和大禹家的那个小孩联系在一起。
深衣青年笑容温暖,但露出的皮肤白得像昆仑山的冰雪,阖上的眼皮遮住了墨黑眼珠,浑身淡得没有一点颜色,让他感觉一会儿就要散了,什么都留不住。
我要留下他。
周负想。
于是他突然道:“我可以亲你吗?”
这回轮到秦琢愣神了。
“不是,这、这……你这话说的……”他尴尬得手足无措,双手不自然地攥着,差点从地面上弹起来,一向能言善辩的玄鸟阁主破天荒地结巴了,“你、这……周负,你知道这个行为是什么意思吗?”
或许是因为他在蓬莱秦家那种规矩颇多的世家大族中成长,在某些方面显得较为保守,发乎情、止乎礼才是他理想中的相处方式,牵手拥抱就已经算是相当亲密的行为。
若眼前是未来的周负,秦琢说不定冲动之下也会应允,可是、可是……这个刚化形的不周君明显什么都不懂啊!
“我知道,我喜欢你。”周负竟还理所当然地回答,“禹王喜欢他的妻子,所以他就会亲涂山女娇,我喜欢你,所以我想亲你。”
“这是谁告诉你的?”秦琢不禁头皮发麻。
周负坦率道:“是昆玉……不对,是你告诉我的啊。”
“……”
秦琢不禁陷入了沉默,周负的表达方式太坦诚、太直接,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清澈与真挚,搞得好像他才是思想不纯的那个一样。
“你才见了我一面,你对我一点都不不了解……”秦琢苦口婆心地开始劝说,试图纠正周负的想法。
“第二面。”周负认真地回答,“不久前,在噎鸣河里,我看到你了。”
秦琢一怔,脱口而出:“那是你?”
“嗯,那是我留的烙印,被人触动,我附身探查,就看到你了。”周负说着说着还委屈上了,整个人更加灰败,“我喜欢你,一见你就觉得好喜欢,但你,你不让我亲……”
秦琢耐心地向他解释:“禹王能亲女娇,除了他喜欢女娇外,还因为他们结过婚了——结婚,你明白吗?”
周负想了一下,执拗道:“我们也可以结婚啊!”
“……”
秦琢沉默了。
“这个……”片刻后,他干巴巴地解释起来,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婚姻可是一件小事啊,虽然现在已经不太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了,但欲结良缘,起码要举行仪式,禀告天地尊长,取得官府文书,才、才能算是……佳偶……”
声音越来越低,面色越来越红。
周负听着秦琢的话,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在他的心中,感情是简单而纯粹的,他甚至觉得只要双方真心相爱,那么婚姻就该是自然而然的事。
“好复杂。”周负都快成蚊香眼了,“我、我明白了,但是我们可以慢慢来,按照阿琢的方式去准备嘛……”
“我喜欢阿琢,如果阿琢愿意,我要和阿琢永远在一起!”他微微抬起下巴,信誓旦旦。
他还给自己鼓劲:“我很能活的,我等得起!”
秦琢凝视着周负,心中的紧张渐渐消融,眼前的周负没有未来的克制与自持,情感浓得像是一坛香醇的烈酒,眼中的真挚与热烈仿佛能够燃烧一切。
他能感受到周负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这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年轻就是好啊,他突然这么想着。
年轻,可以轻而易举地许下永远的诺言,可以毫无保留地追求心中所爱,大把的承诺撒出去,也不在乎有没有砸出一个响儿。
我不该答应他的。
秦琢的头脑忽然冷静了。
周负,你知道吗?
此世广阔浩大,此生悠远漫长,百年过后还有百年,千帆历尽还有千帆,你要在这众帝之台上孤零零地等候数千年,才能等到我。
而你等到的那个我,他并不爱你,甚至并不记得你。
不过没关系,周负。
我已站在这里。
这意味着,我注定会爱上你。
面对周负的憧憬和许诺,秦琢只是笑着,将他耳边的发丝撩到耳后,然后什么也没有说。
“阿琢,你答应我好不好?”周负凑近了一点,眼睛亮得像星星。
秦琢避重就轻:“那你可要做好等上很久很久的准备呀。”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正如未来的周负不敢将他的爱意宣之于口,此刻的秦琢也不敢给出任何承诺。
“我会等你,等不到就一直等。”这个周负莽撞冒失,一举一动都只随自己的心意。
秦琢放软了声音:“可是,我下一次见你的时候,可能已经把你给忘记了,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怎么会这样?那、那怎么办呢……”周负肉眼可见地慌了。
“没事,我教你,你听好了。”秦琢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将其捂热。
周负一紧张就冰冷的皮肤,不如真人鲜活的五官,还有那硬邦邦的发丝,都是岩石化身的特征,不过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调整,让自己更像一个活人。
“如果我当真不再记得你,你也不要着急,我喜欢干净真诚的人,而你就是这样的人,我断不会厌恶你。”
“失忆的我没什么志气与抱负,你可千万别将我的身份告知我,反正我迟早会知道,你若提前揭露,我就没心思去想那些连枝共冢之事了。”
“还有,我喜欢日落,喜欢小动物,最喜欢的食物是相思糕。”
“我说的这些,你记不住也没关系,只需记得一句就好。”
“——你若以真心待我,我必报之以真心。”
手把手教小周怎么追自己的阿琢,以及刚刚化形单纯且莽的小周(比心)
之前小周把山海玉书捏成相思糕的样子,就是因为阿琢亲口说过他喜欢吃相思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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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众帝台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