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秦琢闻言,心中虽然警惕,但也没有拒绝。
他缓缓靠近,尽量保持平静,以免激怒这位阴晴不定的水神。
无支祁冷哼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要听好。”
祂看了看秦琢的面色,接着说:“在封印削弱的时候,本座会做出许多不太理智的事,比如,为了摆脱封印,与天魔进行了交易。”
说到这里,无支祁脸皮抽动,似乎是自嘲又无奈地笑了笑。
“你真的这么做了?”秦琢忍不住道,“原来是那个天魔破坏了禹王的封印吗?此人眼下身在何处?”
得知了天魔诞生的真相后,秦琢对他们的感情顿时复杂了起来,其中还掺杂着几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堕入深渊的无力感。
他对天魔们的行为深感愤怒,但有了荀驹的先例,他又不能不同情这些同胞的遭遇。
“天魔的手段向来诡谲,竟连姒文命的封印都能削弱。”无支祁缓缓说道,“好在那涂山的小狐狸用九州鼎加固了封印,本座才得以重新获得了清醒。至于那只天魔身在何方……本座不知道,不过以**凡胎承接本座的力量,怕也时日无多了。”
“哎……”
祂闭上了双眼,金光熠熠的瞳孔被眼皮遮盖,仿佛连河底都霎时间昏暗了下来。
“你好像很累。”秦琢看着祂。
“累,当然累啊……”无支祁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语气平淡,“对‘无支祁’来说,清醒只是一种永恒的痛苦。然而对‘淮河水君’来说,保持清醒却是祂唯一能为淮河做的事情了。”
“在没有结束的监禁中,本座放眼过去,竟就只见卑微的淡光,映照遍地枯骨,而本座却只能在一方狭窄的天地间,听着漫漫时光涓滴流逝。”
“这样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本座,淮河水君是被此世遗忘的存在。”
“这片一色的水天,从不知何时起,竟蓝得令本座生厌了。”
无支祁是寿数无尽的神灵,祂一旦离开禹王的封印,就会失去神志、陷入疯狂,但是祂被镇压在龟山之下时,反而得到了完全的清醒。
光是想想就令人胆颤,那必定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清醒地承受着那看没有尽头的孤独与折磨。
沉睡,只不过是祂用来消磨光阴的手段罢了。
祂在梦里鲜活着,将漫长的过往裁剪成了一段又一段的幻梦,与昔日的故友与仇敌重逢了千场万场,就像自己还没有被无限主神污染时那样。
否则被困在狭缝之中四千余年,就算是个正常神灵,也早该疯掉了。
但是,无支祁没有。
祂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也拥有非比寻常的意志。
再怎么桀骜不驯、喜怒无常,无支祁也依然是山海界的淮河水神,而不是无限主神的傀儡。
秦琢又道:“那河伯……”
“淮河中的万千水族皆是本座的子民,若本座破封而出,淮河必定首当其冲。”无支祁半合的眼睑下透露出了一丝淡淡的金辉,恍若破晓时天际的第一道霞光。
“本座绝不会如此行径,若是冯夷足以担负起淮河的兴衰,本座这身力量,让祂尽数拿去又何妨?”
“……水君大义。”秦琢沉默半晌,真心实意地感叹道。
“哼,本座可不是为了你们人族,只是为了这方天地而已。”无支祁傲然地嗤笑一声,不屑地移开了视线,“若不是本座一直拖延,禹王的封印早已灰飞烟灭,人族的衰弱可见一斑。”
秦琢明白,无支祁的话虽然尖锐,却也不无道理。
以他的所见所闻,这个时代人族修士所拥有的力量,的确已经无法与古代神话中的英雄相比。
如今的各类功法比上古时期精妙了许多,人族也不缺乏资质、心性皆为上佳的修士,他们在修行中不断探索,不断突破,使得法术的威力与技巧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或许是由于山海界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灵力不够浓郁,人族修士得不到天地的助力,故而拖慢了修行。
尽管如此,修士们也从未放弃过追求更高境界的机会。
存在于传说中的炼虚合道境,就是众人的一个展望。
经过短暂的沉吟,秦琢终于缓缓开口:“可是上古的神话都已远去,所以在灾难降临时,必须要有、也一定会有人挺身而出,去成为新的传说。”
因为他们一直是这样走过来的,华夏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人族,是蝼蚁之身,是微末之躯,是萤火之光,是蚍蜉之寿,却能移山填海,改天换日。
“那就去证明给本座看,小子。”无支祁毫不客气,“别让本座后悔今日的决定。”
秦琢心头震颤,整顿衣冠,肃容向无支祁俯身拜下:“定不辜负水君的期望!”
这一拜,既是致敬,也是承诺。
山体上的黑鼎纹样终于成型,随着最后一笔落下,黑鼎图腾顿时焕发出了夺目的金色光彩,如同晨曦般温暖。
秦琢抬起头,深深地凝望着重新烙上的封印。
无支祁在这股能够驱散所有的寒冷和死寂的温暖光芒中,缓缓地闭上了祂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
“你记得……转告……冯夷,淮河日后就……交给祂了……”
光芒渐渐收敛,祂的嗓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慢,直到彻底归于沉寂。
在无支祁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整个淮河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感召,河水停止了激荡的奔流,风声息去了狂野的呼啸,一切都被静默笼罩。
仿佛是一场无声的凭吊。
秦琢心知,无支祁这一睡,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醒过来了。
祂的生存失去了意义,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最后的一场死亡。
……这样也好。
秦琢安慰自己,能避开世俗的纷争,怀着山海界终将迎来胜利的信念睡去,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看到涂山越从山体后头绕出来,神情略带疲惫,好在没有受伤。
两人都发现了对方,正欲汇合,突然同时止住了动作,双双抬起头,目光穿透昏暗,向顶上遥远的水面望去。
此刻,连水面都平静如镜,倒映着天空和山峦的轮廓,仿佛和那山体下沉眠的神祇一同堕入了无边的梦境。
然而在这宁静的表面下,秦琢却清晰地感知到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
他顿时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种冰冷而刺骨的感觉,针扎一般怨毒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着,似在寻找机会发动致命一击。
涂山越双目一瞪,厉声道:“什么人!”
她迅速做好战斗准备,全身肌肉紧绷如弦,目光锐利如电,四下扫视,试图寻找那股恶意的源头。
秦琢已猜到了来者的身份,也知道该怎么把祂逼出来。
他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嘴角流露一丝轻蔑的冷笑,微微抬起下巴,展现出一种从容而又傲慢的神态。
“看来堂堂四凶之一,也不过如此,连被封印的无支祁都害怕。”轻飘飘的话语带着不屑从秦琢开合的唇间吐出,“想来当年被禹王驱逐时,一定吓得肝胆俱裂吧,你说是不是啊?混沌……”
“闭嘴!闭嘴!给我闭嘴——”
话音未落,便有一股翻涌的黑雾自天际而来,撞入水中时犹如一团浓墨,墨中还带着点点不详的猩红,像是一只只血红的眼睛。
秦琢的话语如同利刃,直刺混沌的心脏。
黑雾之中似乎蕴含着无尽恶意,每一次波动都让人心生畏意。
“混沌?该死,原来移天君是祂伪装的!这凶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涂山越的眼中闪过一丝紧张,她知道凶神绝非易与之辈,而这一次的对手还是四凶中最难缠最疯狂的混沌。
女娇大人告诉过她,混沌此神,做事无章法、做人无底线,若是不幸遇上,最好暂避锋芒。
但是现在……
不能退!
绝对不能退!
身后是无支祁的封印,岸上是盟友和同僚,身边还有女娇大人极为重视的秦琢。
自己作为涂山部族的最强战力之一,必须保护好他们!
她的手指轻轻搭上了腰间的剑柄,全身的肌肉如同金石般紧绷,九条长尾在身后云烟般铺展开来,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到来的攻击。
就在此刻,那股黑雾骤然凝聚,幻化为一尊庞大的黑色魔影,双目犹如燃烧的血红灯笼,绽放出诡异的光华。
“骗子!禺强是骗子!”混沌的精神显然不慎清明,连人形都无法维持,嘴里也只会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几句颠三倒四的话。
显然,与上次和秦琢一起去北海时相比,祂的意识愈发混乱了。
祂癫狂地咆哮着,声音如同雷霆在近旁炸响,震得两人耳朵发疼。
禺强?这和北方海神有什么关系?
秦琢紧紧握住曳影剑,听到混沌的怒吼声,心里不由地涌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涂山越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一时间没想起来禺强是谁,但大敌当前,也容不得她分心。
九条尾巴交织游走,每一根绒毛都随着水流摇曳,感知着周围的细微变化。
涂山越的举动似乎引起了魔影的注意,混沌突然看向她,眼中的血红光芒变得更加明亮刺目,仿佛有淡淡的血色在水面上扩散开来。
“九州鼎!你是什么人,你身上有九州鼎的气息!”
“禹王!不,姒文命已经死了……永坠阴曹!”
“九尾……涂山!你、你是涂山女娇!”
“都去死啊啊啊啊——你们该死!都该死!”
混沌发出一声沙石般粗粝的尖啸,随后化作了一道黑色流焰,竟是无视了秦琢,径直向涂山越扑去。
燃起的黑焰沸腾了河水,水面下竟出现雾气笼罩的奇景,但在场三人对环境的感知并不完全依赖于目力,因此无法阻挡任何人的行动。
涂山越毫无惧色,昂首挺剑,剑锋划破河水,激起无数银白的泡沫。
流焰射至门面,涂山越的剑也已斩到,一剑将其裁成两截!
然而,那道黑色流焰分裂为两道后,竟分别朝涂山越和秦琢卷去。
犹如两条暗色的毒蛇,露出了淬毒的獠牙,要将面前的一切啃噬干净。
涂山越反应神速,身体轻盈一转,灵活地躲过黑色流焰的攻击,同时向秦琢的方向纵身一跃,挥剑劈向另一道流焰。
然而,那流焰却在她的剑光触及之际再次分裂,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如同蔓延的藤蔓一般缠向了涂山越!
不好!
涂山越见状心头一紧,强大的战斗本能让她缩身后撤,九条尾巴融化成浓云,包裹住她的全身。
而此时,流焰也已近在迟尺了!
希望不要把尾巴全部都烧秃……
一个念头在她的心中一闪而逝。
就在流焰即将击中她时,那些流焰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一拽,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
流焰划过一道弧线,重新汇聚成一团,在水底熊熊燃烧着。
涂山越顿时松了口气,向秦琢微微点头道:“多谢。”
千钧一发的瞬间,正是秦琢以风为绳,阻拦了混沌化身的流火。
秦琢面色肃穆,右手持剑,左手掐诀竖在胸前:“混沌的实力不可小觑,请越大人务必小心。”
被秦琢一拦,黑色的流焰便如潮水一般退去,化为混沌本相。
勉强还能看出是个人形,身形不断变幻,高矮胖瘦、挺拔伛偻竟能在同一具身躯上展现,脸部的五官也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猩红如血的眼眸始终如故,泛着怨毒的光彩。
血红的雷电在他脚下炸开,如蛛网一般蔓延开去,又在涂山越和秦琢身前止步。
秦琢深吸了一口气,松开左手,改为在虚空中拨弄了一下。
动作看似轻松,却容不得丝毫偏差。
顿时便有清风自天外而来,拂去了心头尘埃,硬生生在水面下撑起了一个干燥的风场。
无形的风、无形的气,像是这个世界的呼吸和起伏,护持着他,将一切推开。
秦琢立于风场中央,背后浮现出了火狮的虚影,身躯庞大,肌肉分明,赤金的鬃毛迎风飘扬,端的是威风凛凛。
火狮的双眼是两团星辰似的火苗,嵌在眼眶中熠熠生辉。
在火焰雄狮出现的那一刹那,混沌立即不再执着于杀死“涂山女娇”,而是死死地瞪着秦琢,眸中充斥着狂气。
混沌的呼吸伴随着炽热的气流,身体也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祂感觉到了火神的气息,一瞬间,不曾平息的怨恨灼烧着祂不知道还有没有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化作鲜血从喉咙里呕出。
“祝融!祝融!”
混沌早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仅凭那一线熟悉的气息,胡乱呼唤着旧日的名字,心中充满怨恨与不甘。
黑焰在祂周围翻滚,形成了一道道狂暴的烈焰龙卷。
面对祂的咆哮,秦琢面不改色,背后火狮虚影的光芒愈发耀眼,跺着爪子,发出阵阵低吼,与混沌遥遥相对。
涂山越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这真的是炼气化神境能有的战力吗?
面对“火神祝融”的威胁,混沌不敢大意,在原地踟蹰良久,用仅存的理智思考着自己该是战是逃。
祂的心里兀的生起一股莫大的危机感,甚至让祂获得了短暂的清醒。
这是……这是……
一缕薄雾般的阳光穿透了水面,轻纱一般幽幽落在混沌身上,随后破碎成斑驳的光影,迷离而梦幻。
秦琢也不禁错愕,只不过没有表现在脸上。
光?
这么深的水底为什么会有光?
这缕阳光似乎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轻抚着混沌那满是狂暴气息的身躯,像透过水面那样透过祂的外表,触及了混沌充斥着痛苦与挣扎的魂灵。
阳光似乎仅仅是阳光,带着应有的温热,而远处战意盎然的涂山越只是看着,都感觉心平气和了不少。
然而,混沌并未因此平静下来。
阳光的温柔反而激起了他内心的反抗,他的周身火焰燃烧得更加剧烈,脚下雷电不断发出爆炸声,黑雾汹涌,仿佛要将一切光明与温暖吞噬殆尽。
似乎察觉了混沌的抗拒之意,那一线光芒霎时间强盛起来,如同一杆金色长枪,贯穿了混沌的胸膛!
仿佛是烈日坠入淮河,整个河底亮如白昼。
“呃啊啊啊啊——”
混沌双手胡乱地抓挠着面孔,发出凄厉的惨叫,令人心生寒意。
“是你……竟然是你!”
祂的身体扭曲变形,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裂,失控的黑雾向外逸散,却让祂的神志获得了短暂的清明。
逃!
这是混沌此刻唯一的念头,惊恐万分间顾不得其他,立刻化作黑影向上方逃去。
见混沌远遁,秦琢悬着心略微放下。
可是……那道光是怎么回事?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无需现身便能逼退混沌?
正想和涂山越说话,商量下一步的计划,他忽然感觉脚踝被拽了一把,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一沉!
“昆玉阁下!”
迎着涂山越惊恐的目光,秦琢又感觉被什么人推了一下,水流顿时溢满口鼻。
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回来啦!五千字奉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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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九州鼎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