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出来冷慕白反应不似寻常,因而尽管心里好奇,也没有多问。只是他实在好奇,便决定哪怕现在不问冷慕白本人,也要私底下寻个时间,偷偷问其他人去。
发瘴气症的几人就近借了医馆的药罐子,煮了药,喝完药之后又在医馆各自找了一张床,躺了半天。
又是只有冷慕白一个人站着,她看几人舒舒服服的样子,莫名觉得这个情况十分熟悉。好似在她刚认识钟离秋和埼玉的时候,埼玉因为骑马太久身子骨又弱,倒下了,被她给抬到了医馆治病,钟离秋对此不太满意,直到后来她也在医馆的床上躺下,才稍稍满意了些。
冷慕白默然,这都是一群什么祖宗。
医馆一向是人来人往的,可是冷慕白听到了一道突兀的脚步声夹杂在普通老百姓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中。这道脚步声不引人注意、沉稳笃定、有某种节奏韵律,并且这种节奏韵律,是她所熟悉的,她悄无声息转了半圈身子,从摆放床铺的医馆里屋走到门边,抬手拂过门帘一角,便可一窥医馆大堂的景象。
生了病的老百姓来来往往,或是满面病容憔悴,或是照料病人多时疲惫,唯有一人器宇轩昂的样子,像个昂首阔步的公鸡,这人到处与人攀谈,那些操劳多时的百姓竟也愿意跟这样的男子说道一二。
这男子自己谈兴甚浓,亦能带动周围人嘴巴子张得老大嘚啵嘚啵的说个不停,就连病患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脸上都能重新焕发光彩,慷慨陈词。当真是个人物。
冷慕白右手挽着帘子,看着这个男子,无端地笑了一下。
恰在此时,男子若有所感一般抬头向冷慕白看来,看清冷慕白面目之后,也是无端一笑。
与这个男子说话的妇人说着说着,就见对面的人突然转头看别人了,还笑,她满头雾水抬起手往男子面前晃了晃,“这位兄弟,你听见我刚刚说的话了吗?”
男子转回头,看这妇人,满眼仍然是残留的笑意,温声说:“我有在听的。”
妇人被他笑眼看得一愣,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没再说话。
正好男子也起了身,向她抱歉道:“不好意思了大姐,我有位相识的故人来了,不能继续和你说话了。”说完他便一拱手,匆匆走开。
徒留妇人在原地发愣,片刻后摇头失笑,心想这位兄弟定然是见到了很相熟的人吧,也应当是久别重逢,才如此欢喜。
她坐下来时,眼睛无意间瞥到男子背后垂落的头发,又是一怔,这男子的发尾竟然已是霜白了。这倒是稀奇,人白了头发,都是从头顶开始白的,这男子缘何从发尾开始白。不过这男子通身气度并不似常人,从刚刚的交谈中她也能看得出来,此人对江湖秘闻知之甚详,定不是什么寻常人物,必然是江湖中的奇人异士,奇人异士嘛,身上有什么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也就很正常了。
她不再多想,转头认真看顾自己的药罐子。
而这边,男子几步走到冷慕白面前,嘴角笑意越扩越大,还未站定,便已问出了声:“师妹今日怎的来到医馆了?看样子也不像是受了什么伤。”
冷慕白对这个师兄善于结交的做派毫不意外,回道:“我陪朋友来的,他们初次来永州,发了瘴气症。”
“哦?这倒是稀奇,你竟然也有朋友了。”戏云啧啧称奇,一只手拨开冷慕白未曾挽着的另一边帘子,想要走进去一探究竟,看看这位师妹的朋友是何许人也,竟能让阁中以冷漠无情闻名的冷慕白亲口承认他们是朋友。
他知道冷慕白的脾性,冷慕白也非常明了他的脾性,于是右手放下帘子,让开了门边的位置,任由他进去查探。
戏云走进里屋,先看到了铺了一整个房间的床铺,随后他目光寸寸扫视,看哪些床铺上躺着的是他师妹的好朋友。他边找边笑,嘴里不时发出“扑哧扑哧”的气声。要不是他亲自碰上了,打死他都想不到,阁中以做任务不要命著称的冷慕白,沉默寡言的冷慕白,独来独往的冷慕白,竟能结交一群发了瘴气症就躺在病床上的朋友,她甚至还心甘情愿地停留在医馆里守着他们,要不是知道在医馆里捧腹大笑不合适,他早就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最后他目光锁定在其中几个人身上,一个穿着红衣服,正眼神不善地盯着他的红衣女子,一个体格健壮,五官不像中原人样貌的女子,也在看着他,眼神中是纯然的好奇,还有一个小公子,看起来是个没习过武的,但是目光十分紧张地看着他和他身边的冷慕白。
好吧,这也太明显了,师妹的这几个朋友看起来都很在意她,而且周身气质很显然和其他患者不一样,其他患者都是平民百姓,穿着简便,周身也都是庸庸碌碌的平凡之气,不似这几个人,气质独到,和其他人泾渭分明。
他点了那几个人,问冷慕白:“这三个是你的朋友没错吧?太明显了。”
冷慕白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这三个的确是,但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戏云一怔,再次搜索起屋内众人。可是其余的一看就是普通百姓,难道还有一个就是普通人朋友吗?可是不像啊,前三个人和他师妹,都是鹤立鸡群之人,要真的是一个普通人,决计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去的。
他找了几圈都无果,向冷慕白告饶:“我真找不到了,师妹直接告诉我吧,还有一个人是谁?”
冷慕白朝一个正在忙碌的身影扬了扬下巴,“喏,就是那个。”
看清那人之后,戏云惊诧道:“他不是这个医馆的大夫吗?”
“不是,”冷慕白眼睛略微弯起,眼中有清浅的笑意,“他的确是医者不错,但不是这里的,来这里之后身体很快就没什么大碍了,闲不住,索性给这个医馆帮忙救治百姓。”
戏云眼神复杂,看看那个忙碌的背影又看看冷慕白,“这人的气度的确也不同寻常,但谁能想到他也是你朋友啊,只会让人觉得他就是这里的医者然后给忽视过去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你的朋友看起来三教九流都有,一个医者在里面也毫不突兀。”
“行了,我要走了,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冷慕白答道:“回阁中复命。”
“嗯?那跟我是一道的呀。一起走呗?”戏云伸出手招呼冷慕白。
冷慕白向后面看了一眼,之间那几人正发呆的发呆,诊治的诊治,凝望她的凝望,翻书的翻书,头也没回说:“我去看看他们情况。”
“那我也去打个招呼吧。”说罢,戏云已经兴致勃勃地过了门,往里头去了。
冷慕白微微定了片刻,这才恍神般跟着戏云朝那边去。
“你们好啊,”戏云对着几个人亲热地招手,好似故友重逢。
寸想娘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肢体已先一步动了起来,朝戏云回了个招手。梅停云停下了诊治的动作,侧身往这边看。钟离秋直直看着戏云,问道:“你是谁啊?跟冷慕白看起来挺熟的样子。”埼玉放下了手上的书,等着戏云的回答。
“我是她师兄,戏云,今儿个正巧遇上你们了,各位看起来气度斐然,不知和我这冷冰冰的师妹是在怎么认识的呀?”戏云笑眯眯问。
钟离秋傲然道:“不打不相识。”
戏云挑了挑眉。
埼玉抿抿嘴,“我是被冷慕白所救。”
戏云啧啧称奇。
寸想娘挠了挠头,“我当初被他们当做另一个人了。”
戏云好奇万分:“还有这事?”
梅停云走了过来,平淡道:“冷慕白当初跟我一起义诊。”
戏云头皮都要炸开了,“我师妹还能干出这种事?”他笔直伸出食指,怼着冷慕白的脸戳,“就她?义诊?”
“就她?救人?”他目光转向埼玉。
面前几个人均是老老实实点头。
戏云“啪”地收回手指,找回了自己的淡然姿态,手指扣着下巴,故作深沉道:“看来我还是对师妹的了解太少了啊,真是失职。”
“失职?”埼玉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不了解师妹听起来着实疏离,但要说是“失职”,又未免太过。
“对!就是失职!我就是干这个讨饭吃的,结果竟然连我师妹都不了解,失职,真是太失职了。”他连道惋惜,扼腕摇头,一副遗憾极了的模样。
冷慕白平静道:“这段时间我遇到的事情确实是多了些,因而要回阁里,向阁主禀报。”
戏云稍稍站直了身子,面上显出几分认真之色,“要说起你遇上这几个并非常人的朋友,倒也用不着向阁主禀告吧?除非,你果真在外面探听到什么事了。”
冷慕白亦是满目严肃,“十足严重的大事,或可撼动当今江湖。”
那真是了不得的事了。戏云道:“那就别耽误了,现在就回去吧。只是……”他眼光稍斜,“落日阁一向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你这些朋友……”
冷慕白垂下眼睫,沉思片刻,“他们与此事有关,或许阁主会想要见见他们……我先去询问阁主。”
戏云歪了歪头,“那就跟我一起走吧。”
说完,他调转身子,对钟离秋几人告别道:“今日事急,待下次相见,我必定好好尽地主之谊,盛情招待各位朋友一番。”
钟离秋翻了个白眼,“不用了,我们也没什么需要招待的情谊。”
戏云话被堵了回来,他无奈地扯了一下嘴角。
“钟离秋,”冷慕白突然喊她,等钟离秋没好气地看过来,她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位师兄是情报司的一把手,知晓各路消息,你之前想找那个小偷,我本来就准备回阁里拜托师兄帮你查探消息。”
钟离秋面色一僵,这下该她嘴角抽搐了,她瞪了冷慕白和戏云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让冷慕白不要拜托师兄查探那个小偷的消息了?不行,她一定要知道那个小偷到底是谁,且不说她胆敢偷她钟离秋的东西,还有那一身她追寻不上的身法,也让她十分在意。继续拜托戏云帮她探查消息?也不行啊,她刚刚冷脸驳斥了人家的客套话。
啊啊啊她真是要疯了,她面上没什么反应,但心里已经狠狠崩溃了。她到底该怎么办啊。
就在这时,戏云笑了两声,“我定不负师妹所托,好好帮钟离秋姑娘查探消息,这样的话,”他笑眼看向钟离秋,“我是不是就有招待你们的情谊了?”
寸想娘紧张地盯着钟离秋的嘴巴,生怕人家递了台阶她都不肯下,那可真是没救了。
幸好,钟离秋还不至于如此不分好赖,她端端正正地向戏云一拱手,行了个江湖之礼,“那钟离秋便在此恭候师兄的招待了。”
“好。”戏云脸上笑意扩大,一把揽住冷慕白的肩膀,“师妹,那咱们便走吧!”
“诸位朋友便在此好好休养,师妹很快就回来。”
说罢,他便带着冷慕白,几步走出了屋子。
几人望着他们离开,梅停云回头继续给病患诊治,手上动作熟稔,而口中却道:“冷慕白这宗门当真不同寻常。”
“谁说不是呢。”寸想娘长叹一声。
埼玉和钟离秋都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