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剑山庄,无想境内。
一个石桌,三座石凳,桌面上摆着一壶茶,四只杯子,弯弯的壶嘴正徐徐向外溢着热气。
周围是幽绿的竹林,一道小径蜿蜒着通向竹林之外。
中间是竹竿并稻草架起的棚子,公孙犁坐在棚下的石凳上,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对下人说:“请庄主过来。”
下人应是。
不一会儿,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走了进来,一身绫罗绸缎,金线密密地绣上盘旋的蛟龙,头戴玉冠,脸庞精致,唇红齿白,只是眉宇间的几分不耐破坏了这一副金相玉质。
他径直坐到石凳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就,咳了好半晌,他皱起细细的眉头,转脸问公孙犁:“舅父,你为什么要喝这么涩的茶水?”
公孙犁目光落在他脸上,若有似无地逡巡着。
他下意识地想寻找着一些相同点出来。
“你要是喝不惯就让下人撤了换新的上来。”
风新月让下人去换,嘱咐道:“记得添一些糕点吃食过来。”
他身形尚且匀称,只是两腮已经有了些堆肉,下巴也圆滚滚的,不复之前的削尖。
公孙犁默不作声打量着,似不经意问道:“庄主可是午食未吃饱?”
“吃饱了啊。”
“那怎的现在还要吃食?”
“我想吃不行吗?”风新月猛然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钱邸告诉我我就应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要管这么大个山庄,还要看外面那些铺子的账本,不多吃一点哪里管得过来?”
他不耐道:“你老是问这问那的,我早就长大了,会管好自己的事情,你天天问烦不烦?”
“不吃了!”
说罢,他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公孙犁定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见,才低下头,自嘲般笑了一声。
桌上的茶壶口还在悠悠冒着热气。
“我们到底信哪个?”回去的路上,钟离秋问。
冷慕白说:“信我们自己。”
埼玉点点头,“别的谁也不信。”
钟离秋:“那现在我们去哪?”
冷慕白:“去该去的地方。”
埼玉:“别的哪也不去。”
钟离秋点头。
钟离秋疑惑。
钟离秋有话要说:“该去的地方是哪里?”
冷慕白低头思考片刻,决断道:“先去找个地方坐下。”
这时,一个少年郎轻巧跑过他们身边。
冷慕白无意间瞄到了他的模样,清风瘦骨,一看就是学武的好苗子。
看他跑的方向,正是剑藏剑山庄的店铺。
冷慕白下意识伸出了手,拦住他。
少年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尚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锐气,纵然衣着朴素,可眼神晶亮,自有一股精气神。
他一点也不怕冷慕白迫人的气势,毫不见外地问道:“这位姐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埼玉瞬间瞪眼看他?
真是个轻浮的少年郎,动辄喊人姐姐、姐姐的......
少年接收到他的目光,有些摸不着头脑。
冷慕白问:“你可是要去买剑?”
少年轻快应是。
冷慕白垂眸道:“他们的剑品质不好,你不要买。”
“怎么会呢?他们可是天下第一的藏剑山庄!”少年摇摇头,半点不信冷慕白的话。
他朝冷慕白行了一礼,然后像鱼儿一样游进人群,消失不见了。
冷慕白怅然若失地收回手。
她想,就算是买到假剑,也就是破财的事,应该不会如何。
这样想着,她略微放下心,朝等在一边的埼玉和冷慕白道:“走吧。”
他们来到一家茶肆。
坐在角落里一张桌子上,找小二要了一壶茶,埼玉率先说道:“我不相信公孙犁。”
钟离秋紧接着说:“我也不信。”
“当然那个张朋我也不信。”她补充道。
“我也。”埼玉赞同点头。
那些分为几档的鬼话他们是一点都不信的,不然张朋怎么不一开始就说呢?
张朋和公孙犁的话单个拎出来看都能说动人,只是放在一起,那就有点不够细品了。
所以要将两者结合起来看,这样才能找出他们的漏洞。
显然,三档是鬼话,假冒贩子也是托词,那把断剑,八成就是他们卖出来糊弄人的。
但是,不存在公孙犁所说的明面上的三档,不代表私底下没有这三档,想必他们会根据顾客身份地位和需求,选择不同品质的剑卖出去。
遇见冷慕白这种懂行的,自然是绝世宝剑,倘若是埼玉这种门外汉,相应地就会给出华而不实的假剑。
藏剑山庄是一个虚假作坊的本质,已经确凿无疑了。
“想不到天下敬仰的藏剑山庄,竟然就是人人喊打的假冒贩子。”埼玉低声说。
他感觉自己一直以来相信的都崩塌了。
钟离秋对他的失落嗤之以鼻,“我早就知道,整个江湖找不出一个好东西。”
冷慕白默默看她。
钟离秋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好东西,还有待商榷。”
冷慕白默默看她。
钟离秋用力扭过头,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说:“暂时看来,还不错。”
冷慕白移开目光。
钟离秋脸上升起淡淡的红意。
埼玉咬着筷子看着她们,在冷慕白脸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一些,随后黯然地垂下眼睫。
一壶茶上来,三人纷纷喝了一大杯,走了半天又说了半天话,实在是渴得不行。
钟离秋犹嫌不过瘾,找小二要了酒。
小二笑道:“客官可要注意着些,我们这里的酒最为灼烈,没有人能在我们这里喝过三碗的。”
钟离秋豪气挥手:“尽管上酒,我当年在军营里,千杯不倒!”
“好累!”小二把条巾甩到背上,给他们搬酒过来。
“哗啦啦”!
酒液如瀑布一般倾倒入杯,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桌面。
钟离秋很兴奋,她好久没这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了,直接端起来猛灌了一大口。
随后放下酒碗,用手一抹嘴,呼道:“爽!”
埼玉迟疑地看着她,“我没喝过酒......”
“来试试!”钟离秋一把揽过他,给他倒了一碗。
“这酒的确很烈,但是真的香!”
钟离秋见一边的冷慕白不动弹,喊她:“你也来啊,你不会也没喝过酒吧?”
冷慕白缓缓摇头。
“哈哈哈!”钟离秋笑了几声,“你还真没喝过啊,来,今天我就带你俩喝,你们放心喝,我千杯不醉!”
她拍着胸脯保证,端起碗又干了一口。
小二见她这样喝,颇为担忧地劝道:“客官,我们这个酒真的很烈,还是慢点喝为好。”
“不碍事!”钟离秋浑不在意,拉着冷慕白的手,给她灌了一口。
冷慕白被呛得捂着嘴咳嗽,感觉喉咙里火烧火燎般的痛。
钟离秋立马远离她,嘲笑道:“你酒量不太行啊!”
冷慕白看她的样子,疑心她已经醉了。
平日里她虽然也疯癫,但总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砰”地一声,什么东西砸在了桌子上。
冷慕白定睛看去,埼玉不知何时已经小脸酡红,趴在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了。
她想去扶他,可是嘴又被钟离秋塞过来的酒碗堵住,“咕嘟咕嘟”灌了她几口酒。
喝酒上头的钟离秋异常兴奋并且大力,冷慕白掰了好久才把她的手腕移开,拿走酒碗。
只是好像有些迟了......她看着眼前逐渐模糊的视野,这么想着。
三秒后,桌面上又多了一个头。
钟离秋左右看看,大声嘲笑他们的没用,可是睡着的两人已经充耳不闻了。
她顿觉无趣,自顾自喝了几口酒。
酒坛子逐渐空了,钟离秋还坐着,看起来还很清明。
可当她站起身,歪歪扭扭走向柜台找掌柜结酒钱的时候,不知碰歪了多少桌椅,她看着面前天旋地转的茶肆,自言自语道:“你们怎么都在转?咦,难道我喝醉了么?”
“哈哈,我还是第一次喝醉欸。”
她带着迷蒙的笑意结完账,回到他们的桌子旁,一边架一个,把冷慕白和埼玉都架走了。
店里的掌柜和小二都松口气,这些客官就是这样,说了多少遍他家的酒容易醉就是不听,最后都得醉倒在他家店里。
还好那个红衣女子酒量真的不错,虽然有些醉态,但还可以支撑着把同伴带走,不用他们另外找地方收留了。
殊不知,他们这口气松得还是太早了。
三人不用他们收留,就必然要其他人收留。
而这个人究竟会是谁呢——
钟离秋扛着两个人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距离,看到街上的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她都怒火冲冲地吼了回去:“看什么看?信不信老娘一鞭子抽死你?”
一般她这样说完,路人就再也不敢指点议论了,而是匆匆跑掉。
跑了一段距离停下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指指点点。
这些钟离秋已经管不着了,她脑子里只有一样事。
生平她还没怎么受过别人的气。
那狗屁浮光大师是第一个,可是现在天高皇帝远,她找不到他算账。
等她哪一天找到他,呵。
冷慕白是第二个,可是她打不过她没办法。
现在她醉倒了,她也不能趁人之危。
那劳什子藏剑山庄,是第三个。
而且他们既在她能找到的地方,她打他们也不算趁人之危。
想到这里,钟离秋嘴角翘起,露出些蔫坏的笑意。
“啪”地一声,藏剑山庄甲巷店铺的大门上落了一鞭子。
留下深深的细长的鞭痕。
张朋赶紧出来查看情况,看到门上的痕迹时心疼极了。
他想斥责,却抬头就看见了他最不想见到的几个人。
他们不仅提醒着他,他锻炼多年的看人眼光出了差错,还让他提心吊胆,就怕这个篓子什么时候捅大,他们藏剑山庄的声名也会随之毁于一旦。
他苦着脸,被迫招待这几个煞神,“阁下几位这次过来,有何贵干呀?”
无人回应。
他这才察觉到这几人有些不对劲。
个个眼神迷蒙,面色酡红,这是......喝高了?
他试探着问:“阁下刚喝过酒?”
钟离秋眼睛眯着,“是啊,我喝醉了过来的。”
张朋:???
他倒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
喝醉的会说自己没喝醉,那么说自己喝醉了的到底是什么人呢?
不待他思考出个结果,那边厢已经有动静了。
钟离秋摇醒了冷慕白,告诉她他们已经来到了藏剑山庄的店铺,那个骗人的家伙就在这里,他们可以打人了。
张朋面色大变,慌忙去堵她的嘴,然而已经迟了,冷慕白已经从睡意中清醒。
她听清了钟离秋的话,一字不差。
虽然酒影响了她的部分能力,但这绝对不包括听力和接受指令的能力。
经年久月做任务生涯让她向来善于服从别人指令,于是她抬起头,目光不善地盯着张朋。
接着就在张朋惊恐的目光中,缓缓从身后拔出了刀。
“不!”张朋大声惊叫,慌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看刀越来越逼近,他手脚并用往后爬。
“等一下!”
一道声音阻拦了冷慕白的动作,是埼玉。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张朋犹如看见救星,大喜过望,眼含热泪向埼玉表达谢意。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让他的心脏重新跌入谷底。
只见埼玉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把艳光四射的剑。
正是公孙犁赔给他们的那把。
他把剑递给冷慕白,殷切道:“用这把剑。”
冷慕白即使在酒醉状态也觉得无语。
她极不情愿地接过那把宝剑,目光移向她要砍的方向,酝酿剑意,蓄势待发。
一刀劈下!
啊不。
一剑劈下!
“啊!!!”一声惨叫回荡在城北上空,惊起一群麻雀,在天上胡乱飞着,天上下起了稀稀拉拉的白色的东西。
昏倒在地的张朋额头上正好落下一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