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 第841章 听命

俯视世间太久了，也就忘了，自己原本也是这人世中的一份子。

花涟子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一丝涟漪，又带着一丝苦涩。

她潜入了死牢，救出了李氏，怜悯地看着她。

她知道，再留下去，她绝对没什么好下场。

“不……民妇要一个公道……”但李氏竟不情愿。

她要为她去死去的孩子，为她自己，讨一个公道。

“这世上哪有公道？”不过弄权者翻云覆雨。

花涟子知道那种感觉。

比吹飞一粒尘埃还要简单百倍。

她在破庙里，听李氏说自己的孩子，说自己的父母，说自己的童年，看她麻木苍白的小脸上绽开一丝丝笑容，最后像个婴孩一样沉沉睡去——

可她如何也没想到，她都这样了，竟然还是设法回到了县衙。

“我以为你走了——你怎的！”怎么想也是不可能的吧，李氏双腿都成了烂肉，挪动都痛如钻心。

花涟子本想为她找个大夫，因为仅仅一夜她的身上就生了蛆虫，但最后，只在县衙附近找到了她。

破草帘一卷。

无人收尸。

听人说，她是爬出庙去，托了路上的人将她送回。

她希望县太爷能为她主持公道。

但后者只把她视为包袱，听说她越狱，暴怒之下指示衙役把她打死，扔在街头。

人来人往，花涟子定定地看着那卷草帘。

看着它身上飞舞爬行的苍蝇蛆虫。

不知怎的，又想起昨夜。李氏露出腼腆少女一般的神情，说自己做梦了，梦见吃了好多好多好吃的。

那夜，她说她其实可馋了，每次割粮都忍不住偷塞一点嚼着，叫父母打了许多次才纠正过来。

她说她好想吃东西，吃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把自己吃成一个大圆球，不会走路，然后再吃好多好多好东西。

花涟子一一听着，也不言语。

很快乱世将起，很多人都不得独善其身，就更别说这么一个可怜的姑娘了。

她想，想带着她，让她当皇后身边的一个小侍女。

她这辈子的确吃过很多苦，但多数情况下是能吃上东西的。

她对她说，你好好养伤，跟我走，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

李氏说：“嗯！”

她喊她女侠，问她是不是天上派下来的神女。她说，你人真好，她说，你真的好善良。

善良？

像是迟来的剑穿了心，花涟子忽地感觉很痛，很痛很痛。

她很快结识了本地的权贵，哦，那些人起初都还算欣赏她的才干，只是很快就变了。

她设计斩了县太爷的全家，烧了霍大官人的寨子，把他们赶尽杀绝，不留一丝活路。

她问他们是否还记得李氏。

但第一眼只瞧见了些许迷茫。

县太爷忘了。

霍大官人从头到尾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告诉他们，她是谁，看他们露出惊恐，而后杀了他们。

未来皇帝拍手说她干脆，不愧是我的女人。

她头也不回，心底暗自冷笑，说你很快就会骂我冷血。

在你登基之后。

你很善良。

我哪里善良。

我心如蛇蝎，我刀快乱麻，杀人从不眨眼，还善于暗箭伤人。

可再做这些事的时候，花涟子总会想起李氏的眼神，那么单纯，单纯到愚蠢的清澈眼神。

她节制了自己，收了心。

皇帝说她是个好妻子。

百官说她是个好皇后。

百姓也夸她好贤良，还淑德。

这一世，她依然没有久命，戴着众人的“爱戴”下了葬，开启了自己下一世的生涯。

想救你。

李氏。

我想救你。

花涟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深的执念了。

她甚至暂时放下了“皇后命”。

她早早有了地位，算好日子去救李氏。

她看见她无比虚弱，告诉她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还你一个想要的公道。

她说：“嗯！”

然后消失在了这世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个未来要当皇后的人，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救一个人，真的很难吗？”

花涟子第一次发现，很难，真的很难。

她找过武功高强的人救她，以过上官的名义救她，还用更早的时候去拦截一切的发生。

但每次，李氏都会遭受那些苦楚，惨死在县衙之外。

花涟子一次次轮回救她，执念救她，像一个疯子，不，她本来就是个疯子。

直到最后，花涟子发现李氏连“存在”都没有了。

所有人，包括为了她在她面前哭着跪着求了好久的爹，都不记得她了。

他胆怯地说我从来没有过女儿，我也不姓李，我没有孩子……

请你，快走吧。

愤懑，愤怒，委屈，崩溃。

像是被开启了泄洪的闸门，花涟子又一次疯狂了。

她把怨气撒在生活里。

但很快，又制止了自己。

这次，她想当一个好上位。

想让世人不再遭受李氏这样的痛楚。

“我要，改朝换代。”

不同于以往的争霸傲立。

这次她要，让每个人都过上好生活。

她要他们不再担惊受怕。

她要他们不再流离失所。

她要这世上再无欺压！

所以，花涟子就死的更早了。

多数情况下，她死于权贵的暗杀，以及执行扭曲后自下而上的倾覆。

“多么可笑啊。”若我只是称后登天，皇帝爱我，臣子敬我，百姓夸我。

而当我想更进一步，将这世界更改，我便是怨妇、毒妇、恨妇。

那么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什么在阻拦我？

我的敌人，又到底是谁？

花涟子早早明白人和人之间不过一个利字，动人口中之利不亚于杀人父母，但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明明做了那么多努力，反而结果会越来越差？

“显然是你方式不对。”非常冷静，杨明回答了一句。

有的人便是越努力越偏颇，越对越错，越行越远。

“但我不是。”花涟子秒答。她很确定，她的方式没错，那错的就是这个世界，是这片天，这片地。

“……你疯了。”杨明冷静道。从他的角度来看，花涟子骨子里就有一股偏激。

“没错，是我疯了。”但这个世界比我更疯。

花涟子笑着说，她曾请求出世的高人来拯救战乱的苍生。

但那高人，某不知名的棋剑仙，告诉她要听从自己的“命运”，切莫再行逆天之事，否则，早晚有天谴要降临到她的身上。

“什么命运，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无法掌控自己的性命，去给人当一个皇后吗？”

“那是你的命。”棋剑仙直言不讳。他问花涟子，你可还记得最初的自己。“当时的她。”那个天真烂漫活泼大方的女孩：“会喜欢现在的你吗？”

像是被人贯穿了一剑，花涟子瞬间脸色苍白。她压抑疯狂，满是愤恨，许久，咬着牙道：“那也是这个世界把我变成这样的……都是这世界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