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希望,这世上最缥缈也最坚定的东西。
它能让人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亦能使死物生出娇嫩的心,是柔嫩或干瘪的种子,也是天上的急雨、石下的暗流。
在那看似坚无可破的黑暗里,无声的嫩芽盘结成蔓,攀附,随即钻入细小的缝隙里干枯成岩,等待着共同复苏的机会。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飞回的青鸟落在高楼的窗棂,像是立在监牢外,更像是蒙在另一个监牢里。
姣女拾起落在地上的翠羽,脸上是掩藏不住的温柔笑意。
“你回来了。”不知怎的,她好像并不意外。
破灭的初遇以冷漠的背对为终结,又以灼热的灌溉为伊始,从似有似无游丝一线,到红绸遮掩暗中牵绊。
“请尽情使用我吧。”那时的姣女还不知道什么叫守望相助,亦或者朋友之交。
她走过缦川楼的漫漫长路,看着鲜花在这间阴暗的牢笼里沤烂,散发出初闻甜美、细嗅糜烂的“香”。
她身上裹满了花楼的甜腥黏腻,亦铭刻着许多青鸟需要的记忆与消息。
那份坦诚反而叫青鸟有些措手不及。她注视着她,而后道:“你一定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
“一定是。”姣女也是如此坚信的。
她告诉青鸟楼主与宾客的喜好,教她润物细无声的技巧。
而青鸟听过,也并不拘泥于此,大胆地横冲直撞、热烈燃烧,撩起的尘烟足以没过悄无声息的姣女,让她有更多的时间会见情郎。
“还没回来吗?”姣女等在自由的地窖里。
虽然董先生将整个院子都遮蔽在同样的保护里,但她依然最喜欢这儿。
“还没回来吗?”她知道董先生总是隔三差五出去,每次都会为她带来礼物。
尽管不是每个外物都能挑起鬼物的**,但他的礼物总是精心挑选,让她心痒难耐。
“还没回来吗?”她幻想着外面的景象,白雪,春风,热闹繁华的城池,忙碌的农妇或是纺织的妻子,身上是与她不同的浓烈生机,美的像阳光一样耀眼。
“还没回来吗?”她迫不及待,想依偎在他的身旁。或许出去后她要学的东西会很多,但没关系,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自己都会去做的。
“你爱上男人了吗?”有些奇怪的问法,尤其是在缦川楼,尤其是出于游滕公子的手中。
姣女快步行过长廊,被声音惊住,缓下,停步,背后的阴影里走出缦川的楼主。
三更的三更人烟稀少,天黑无月,他早已等候多时。
“公子。”姣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他盯上的,或许是青鸟降临的时候,但更有可能是更早之前。
她于他而言本是个不起眼的装饰,而如今或许赋予了更多微妙的感情。
“是董先生吗?”他不冷不淡,依然优雅,姣女听不出更多的情绪。
她等着他走到自己的面前,阴影覆盖住自己全身,抬头,应上一对透黄的蛇瞳。
伸手,游滕公子抚摸上她的面颊,指尖勾绕过右眼下的那点,撩人,而不自知。
“董先生,我如约来交易了!”年轻女孩的声音总是活泼,棠唐扯下虫虫帮的长袍,里面五指帮的衣物还没来得及替换。
不过没关系,身为贼头子汤三爷的徒子徒孙,这种东西她想偷多少就能偷多少。
即便她的亲师父已经死了,投奔师伯师叔又赶上糟糕的内斗,甚至耳朵上的伤再偏一点就足以让她整个毁容——但终究她活了下来,孑然一身。
现下,她最想的便是践行自己先前的誓言,要活的随心所欲,再不被其他所束缚!
所以在她被董先生所制衣服吸引时,也就设法混进了董宅,虽不幸被发现,但还好董先生是个和善的。他与棠唐立下交易,棠唐为他取来“毫珠”,他将堂中那件最斑斓的长裙赠送予她,如若食言,天打雷劈。
“给,这是你要的珠子。”所以见到董先生时,棠唐格外开心。
“嗯。”董先生接过验货,果然分毫不差。
他当着棠唐的面取来一个箱子,撤下架子上刚刚绣好的长裙,看来是没少被出行耽误了进度。
棠唐想给他打下手,被他一眼瞪开,霎时间有些心悸,再看董先生又恢复了往常沉默寡言的模样。
她看着他像变戏法一般,那么大一件衣服这样那样,就折收在了不大的箱子里,提着厚重且安心,还真让人有些迫不及待。
“给。”而且随着还有个小礼物,是个旧了但完整干净的红灰袍。董先生专程叮嘱她,今日三更不安全,你可以跟着红灰去地下的雕像,风头避过自能出门。
“好呀。”棠唐真有点喜欢董先生了。
要知道她此行之所以如此顺畅,说来还少不得董先生与缦川楼红女的帮忙,有这样靠谱又稳重的交易对象,她都恨不得再多来几次了。
“慢走不送。”但董先生礼貌里带着疏离,三两句给她送出了门外。
在院子的保护下,他将毫珠吞入腹中,身上接着荡开了某种刺骨的冰冷。
“啊……啊……”他几乎瞬间蜷缩摔在地上,整个人叫都叫不出声。
毕竟那物和他先前吃下以把自己变成恶鬼的“毫玉”类似,但凝结了蛛网与种子的力量而更为猛烈,是三更被击破后最有价值且危险的“掉落物”。
尤其是它包含的这两股相冲的力量,先前被强行按在一起静着还好,这下进了董先生的身体得以孵化,几乎是瞬间互相撕咬起来,都想把他据为己有。
“那股力量太过危险,你驾驭不了它的。”回到夜幕下的亭台,杨陆几乎是一眼看穿了董先生的打算——
他想吞下豪珠,变成一个能在外界日间活动的鬼,极恶之鬼。
后者想破头也没明白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他看见了自己鬼化后还不能完全驾驭的身体?又或者是因为其他?
还好他一早承认自己的愚笨,此刻也绝不会让杨陆插手坏了他的好事。
“把手给我,我能让你变回人,也可以送你出去,不要一错再错了。”于是杨陆依然毫不犹豫地对他发出邀请,天真,坚定,带着些许没有恶意的俯视。
或许对他来说,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毫不起眼的人,总比成为一个手握力量的祸世鬼魔要强得多。
“不,不,你不懂。”因此,董先生摇起头来了:“本来我想通过三更赌场赢回我家的店,但后来,我发现了更为行之有效的方式。”
杨陆的伪装持续不了多久,他看得出他的坚定,自然也没打算与他多费口舌。
“你只要把东西给我就行了。”他自信比起杨陆要做的那件事,自己的去向无关紧要。
他不会跟自己鱼死网破。
“你会把自己和身边的人害死的。”果然,最终,杨陆就范了。他给了他想要的东西,货真价实,但依然冷冷地抛下了这句话。
“不会。”望着他的背影,董先生坚定反驳:“绝对不会。”
像杨陆这样顶着天赋出生的人是不会懂的,像他这样手握力量的人是不会懂的,自己作为一个渺小的普通人要活下去究竟有多难。
倘若世界真的如同他单纯的看法,那么他,董五典,董家的少堂主,还应该忙忙碌碌却无忧无虑地活在老街上,而不是被恶徒剥夺一切,像现在这样翻滚在泥泞里,永无出头之日。
“我已经只有自己了,阿陆少爷。”他不甘心,恨到骨子里的不甘心。
他怎么会懂呢?他绝不会懂的。自己一无所有、孤身一人,还有当了鬼以后的那份空虚。
他在无数个日夜里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自己究竟姓字名谁,甚至只有回到冬岭被骂被踢被推搡时,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活在这个破烂的世界上的。
“恨,我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恨,我恨啊!!!”
于是恨意盖过一切,狂乱的笑声不绝于耳,充盈的鬼气自丹田炸开,压制了被污染的种子和蛛网。
伴随着鬼气的大口啃噬,董五典的筋骨被黑气重塑,几乎以为自己被扒了皮挑了筋,血泪从眼角流下,嘴唇却依旧是上挑的。
“希望?绝望?”这些究竟有什么所谓?又有什么值得驻足的?
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他要的是力量,无可匹敌的力量,能掌控一切的力量。
为此,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他会失去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他可以为这份力量献出一切,包括他自己!
“董先生……?”所以当姣女进入院子时,面前的董先生已经陌生得她几乎认不出。
真好,游滕公子最后还是放她走了。
他让姣女滚的快些,在他后悔之前快些滚出三更,同时擦干净了他曾赐给她的那一点。
从此以后,她和他再无关系,她和缦川、和三更,也再无关系。
“是你吗?”故而获得自由的姣女问着面前的背影,期待,甜蜜。
“不,不,等一下。”这让董先生又惶恐起来了。
他不能,不能让她看见自己这个样子。
顶着剧痛压下鬼气,他揉着脸,整理衣角和衣领,狼狈地转过身去,瞳孔却瞬间放大——
卸去了那一点的姣女,竟然和远在盘区的拾女几乎一模一样!
“你、你回来了……”唇角微微抽动,从震惊到不敢置信的喜悦。
董先生脚步踉跄,走向了他深藏心底的女孩子。
在十几岁,在那个他软弱又幼稚的年纪,他遇见了她,遇见了这辈子最喜欢的人。
但是他却没能保护她,甚至不敢明面上对她伸出援手。
所以在往后的数年,在他家破人亡,在红林里险些被啃食,在冬岭里险些被冻死的时候,他都在想,这一定是老天对他的报应。
对他见死不救,缩头乌龟的报应。
这让他无比空虚,被怎样利用嘲弄也无所谓,就这样孤独地自毁、浪荡,直到被人骗去三更的浅表,远远地见了一次路过的姣女。
“我很想你……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血泪划过旧痕,无限狰狞。
我见过了,见过了你的处境类似的事情,在彭家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吧?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吗,我很后悔,我真的很后悔……
董五典的声音如同哀求,几乎要跪下祈求拾女的原谅。
“董先生,你怎么了,怎么了?”但拾女脸上和以前露出了全然不同神情,茫然地俯下身来抱他。
那入鬼后闻惯了的味道让董五典瞬间清醒了半个,意识到面前的女人根本不是拾女,而是个冒牌货!
“别碰我!”他一把挣开姣女,对她怒目圆瞪,神色从哀悲到暴怒。
“你,你凭什么,凭什么和她长一张脸?!”董五典暴跳如雷,才压下的鬼气彻底失控。
那一点的差距彻底抹掉了容貌上的最大区分,也戳破了他最后一丝可笑的伪装。
他的拾女,他错过的那个女孩子是春天里最坚强的野草,自己一个人也能活的自由自在,热烈,灿烂,是他根本配不上的样子。
而你,你!姣女!你不过是这红妆楼上最娇嫩的菟丝花,一个离开男人根本活不下去的存在,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和她长一张脸?!你不配,你不配!!!
他抓住她,掐着她,被恶念抹去残存的理智和清醒,哈哈大笑,绝望至极,自胸膛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狠狠咬进姣女的身体,血液溅了满身。
“哈哈哈,你不配,哈哈哈……你不配……”
“你不配。”
“我好空啊,阿陆少爷。”
“可为什么,我更难过了呢,阿陆少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着,也哭着,直到亲手摧毁一切,彻底不可挽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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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9章 异葩·十二·终【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