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 第455章 雕灰

杨亮得过一场“重病”。这场病足够重，也足够久，不但夺走了他修炼的最好年华，还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或许是他真的病弱的太久了，又脾气好总是笑眯眯的，不知不觉便让人忘记了——

他原本是大少爷贴身的副将，杨家无正式名头但话语权极重的管事，秩木队二三队教头心中的教头，昔年在整个杨家都排的上号的少年天才。

“二当家这是什么意思！”骤然见到熟悉的身影，杨亮厉声诘问。霎时间，他身后的护卫亦进入了肃杀状态，手掌全部握在武器上蓄势待发，正是一副暗藏杀机的好景象。

“只是想请杨管事留宿一叙罢了。”一抬右手制止住身后的虎皮寨人，李自谦沉声道。他亦是见惯了风浪的，哪怕心头诧异于杨亮瞬时的气势，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隐藏也在连绵的胡子下毫无波澜，只衬得一双眸子愈发冷漠。

日暮西沉，微冷的林风拂过被霞光披上浓烈橙红的人影。

微微僵持片刻，杨亮敛回了气势。

“既然当家有心邀请，那杨某恭敬不如从命。”他嘴角噙上一抹冷冷的笑意，高声对随从吩咐几句，孤身一人光明磊落地踏入了虎皮寨。

李自谦不料他如此爽快，自是省下言语若干，客客气气地命人送走余下杨家随从，邀请杨亮去往早已备好的小院。

“早前便听说虎皮寨‘义薄云天’，如今一看，果然别具一格啊。”路上，杨亮不复之前友善，明褒实贬地连嘲数句。

而李自谦许久不曾遭人如此对待，听多了也难免面上挂红，暗恼他出口没有分寸，一句接着一句实属难听得很。

不过没关系，他也不打算当夜与杨亮秉烛夜谈，自是贴心地提醒杨亮山寨简陋不比家中，需当心夜风冻人，又道管事身子骨弱，虎皮寨自当精心招待。

“如有需要，杨管事尽管吩咐便是。”他这样说到。

“先放放他的气焰，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对于后续的事情，程逝寒依然只有淡淡的一句话。他相信杨亮有这个能力，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和山寨中的每一个人成为朋友，甚至稍假时日，让杨家的队伍都成为虎皮寨的“好邻居”。

但没关系，双方走不到那一步。他知道杨亮不想拖，自己也不想等，所以率先单刀直入，将了断就放在明天。

“夜深露重，窗外的弟兄也尽早歇下吧。”而如同表现，杨亮现在的确非常恼火。

他一通阴阳，不但气走了李自谦，还顺带激没了自己的晚饭，独自坐在屋中，再忆及方才一瞥，只觉得倚着杨恩的杨陆面色是惊人的苍白，身形亦消瘦了不止一分，整个人更是气上加气——

简直胡闹！光他知道，杨陆便不止丢了一次两次，就算是从农户家里乃至野林深处扒翻出来，也从未这般意志消沉、形容落魄。

就算不提及其他事宜，就单说他用了这么多年精心护佑的小肉兔子，倒先给外人欺负成了这个样子，又怎能忍住不动怒呢！

眼见虎皮寨没有任何动静，他坦坦荡荡地熄灯睡觉，只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敢再动他一下试试！

于是在这样一个夜里，在这样一个平静到有些过分的夜里，滚滚的薄云遮住了半弯的月亮，呼啸的林风在树梢间扬起隐隐的哨声。

那声音自由自在地穿梭山间，却在撞上什么东西后戛然而止，恍惚间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在这片吞噬存在的静默里，一只披着梅衫的手捡起了一个巴掌大的木雕。那木雕裙角飞扬，不难看出是一个翩翩起舞的柔媚女子。

“嗯？”见梅衫久久止步、含笑端详，身后的耳绿少年发出疑声。

他顺着白皙的指尖仔细看去，就见这木雕哪哪都称得上完美，唯独一双眸子拐刀成伤，恰似一场充斥着破碎的噩梦，让雕刻其的主人在看到成品后忍不住仰天长啸，悲痛难忍将其弃置火中，与大把撒进的边角的碎屑一同燃成灰烬。

那么，既然夜还长，便不如来说点男人的旧事来打发打发时间吧。

他原本是某个庄甸上的大户，家里数一数也足有十几口子的人。

他武功高强，以行镖为生计之一，日子里有行侠仗义的豪爽、三代和睦的温情，亦有不足外人道的琐事。

而事情发生的那天清晨，他仅仅是去镇子上的炊饼店要些炊饼，仅此而已。

“镖老板还亲自前来买炊饼啊？”店老板瞧见他还在打趣：“你要早托人带个信儿，今儿天不亮，我这小伙计就在门口等着了，这多舒服。”

“正好晨起，也是锻炼罢了。”男人笑了笑，没有多言。

要知道，他昨天才刚送完镖回家，半夜听得夫人随口说馋了镇子上的炊饼，这才起了个大早。

这类私话自己辗转些许心思便好，自不可向外人言说。

还真是个好天气啊。那天的路上，男人还驻马多瞧了一会花树。

要按他最初的打算啊，是趁着清晨风清，揽着夫人一边闲话一边前来镇子，再在其中逛上一逛，消磨到中午晚上的再悠悠回去。

只是真到天不亮起来，他看看夫人沉沉的睡颜，又有些不舍的打扰她，这才自己来了。

瞧着日头，想着家里又到了鸡飞狗跳的时间，他掂着捎给儿子的竹编蜻蜓，嘴角又浮现了些许笑意。这臭小子，看见他雕的东西便嚷嚷着喜欢，说是要学，掌心磨破了些许又把头埋到娘身上哭。

好容易把他从夫人身上拎下来，转个头的功夫，他又去奶奶跟前假哭去了。

母亲向来护着这个小独苗，自是搂在怀里一口一个乖孙孙，学那玩意干什么，我们不学了。

而他这时候呢，只需要假意离开，说上一句“那我可不教了啊，你别后悔”，那混小子马上收住眼泪，屁颠屁颠跟在他的后面，眼睛咕噜噜转，嘴里说着什么“爹爹你先做我看着学”，而后倚在旁边，没看多久便被节奏的磨木声给催困了。

这么一想，我是不是也太娇惯这个孩子了？闲路还长，男人转念又想到。

还记得他年轻那会儿，尤其是傍身功夫刚看过自己眼睛那会儿，可是对谁都挑的很。

不光是要拜自己为师的儿徒，连在家里多年的奴仆，他都瞧着人家发力不对、浑身乏劲。

最开始还好，等日日时时盯着提醒的多了，他们也是私下叫苦不迭，更让他觉得其意志不坚定，驱赶了好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儿徒——

当然，他也没有后悔的意思。这样苛刻的严要求，至少给了他好几个足够坚韧的徒弟。

那几个小子从半大住在他家，全都耐得下性子好好练习基本功，纵使碍于天资限制难以再进一步，至少路子不会歪，出个门是足够了。

而再后来么，他遇见了自己的夫人小蝶。这姑娘能歌善舞、柔软细腻，看见他胳膊上多条道子都吓的捂眼睛。就是包扎手艺不行，哆哆嗦嗦把他的伤口包的像个大鼓包，还没他一只手来的利索——并且，还不让他说。

如果多八卦几句，别看这一家现在如此和睦，在男人娶她进门的时候，也是多少有些小波折。

他的母亲脸色为难不愿意，后来才支支吾吾憋出了一句怕家里绝后。

她是见过的，就在村子里，崔家那姑娘，身体多壮实的人啊，干活的一把好手，还勤快，能帮家里收拾一半的田地，娶到她的仇家小子，笑得眼睛都没啦。

结果没两年，崔家姑娘难产，走啦！可实在太可惜了，多好的一个人啊！尤其是她下葬之后，仇家小子跟魂丢了一样，儿子都是别人帮着带大的……

而这个小蝶姑娘，好看是好看，可身子骨实在太弱了，这要是真碰上同等情况……家里可不比镇上的大户，纳不起小妾，丫环又岁数不合适。

早前五年还能遇见流民的丫头，尤其是有一年，有个小丫头，又水灵又机灵，她可真想把她收了。结果她这个傻儿子呢，连夜给人送到不知道哪里去，后来高高兴兴地说自己给她把家找到了，她再也不用受颠沛流离的苦了！

想来寻常人的生活大抵如此，琐琐碎碎磕磕碰碰，纵使男人背着半个侠名，关上门来也不过如此。他哭笑不得，自也不会因此放下娶进小蝶的心。几年下来，是顺顺利利融化了多余的顾虑。

如今，母亲总心疼小蝶体弱让她多睡，自己还是那副早起的性子忙里忙外，还对小良这个宝贝孙子百般纵容，有时候让他都有些犯腻歪。

“我当年像是小良这个年纪，马步都能扎两个时辰了！”上次小蝶还在房里跟他学，说他喝高了跟自己发酒疯，一会一句一会一句的。

“还不是你太纵着他。”男人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就看看他这傻小子，起个凿子拿不住，做了小的又哭磨手，刨个木头说刨不动，马步更是想都别想，压根不扎！

“是我纵着他还是你傻！”小蝶可听不得这话。她拉着男人去看，就见那小凿子把上裹着一个厚厚的织布，当然不会再磨手啦。

“嗯，挺好的，就是这小子怎么不爱惜，好大的洞啊。”男人实诚地皱了皱眉头，让小蝶好一阵暗自咬牙，直闹他又嫌弃自己手笨了！

“嘛，多好的生活，多好的儿子。”漆黑的百目树上，男人抚弄着一枚睁开的眼睛说到。他整个人隐藏在黑暗里，能看见的只有逐渐咧开的笑容：“只可惜，你再也没机会娇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