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既走,屋内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
在白净瓶中羞涩的花瓣下,茶杯中的清淩花终于完全舒展开来。
其实说来也有趣,这清淩花性子孤傲,一处长上一株清淩,方圆一里都不会长第二株。
还在万清城时,它三根如剑花蕊纯白且隐有雷光,七朵直楞花瓣也紫得各有千秋,端得很是一副正正经经的模样。
即使到了梅姑娘手里,它还固执地蓄着雷光,妄图学那万清城的主人履行自己斩妖除魔的职责。
“这好好的一株娇花,何必那么凶呢。”梅姑娘托着锐利的花茎,似怜爱地轻点花瓣,惹得其上雷光又是一阵闪烁。
不过这东西再有趣说到底只是一株花儿罢了,梅姑娘没多久便找到了储存它的好法子。
“哎呀,终归是让我找到了。”她点着雷光凝固的花瓣:“再往后想得到这么好的清淩可就难了。”
当然,梅姑娘指得可不是在万清城四处寻找清淩花的过程难——那些家伙实力强归强,不过还入不得她的眼。
既然已经得了妙法,接下来就是耐着性子寻找它的好搭档了。
梅姑娘试过剥出清淩的花蕊做各式的点心,亦试过分类它的花瓣分别入菜,这其中滋味有好有坏,不足为外人道也。
眼见清淩逐渐见底,她索性不再折腾,每次单是拿出一株折下整花用清水慢慢煮开。
不过不知是否水质平淡,这清淩每次都会漾出些许酸苦,让她不得不撒些其他花糖来调和味道。
“那万清城与你何干。”梅姑娘逗弄着干缩了许多的花蕊:“你还真能远远感知不成?”
玩笑话说上一二即可,这关键之法还是寻得合适的方子。
她本就游历虚海,也就且游且试且得,终于发现那一池橙红色细沙用来驱逐酸苦最是适合。
“听闻你那未来之主与万清城缠斗数年,你倒将这清淩花儿衬托得正妙。”
她随手压制住翻腾的细沙,不由得感叹这根源细沙终究是比折断之花要精神得多。
品下清淩最妙的第一口滋味儿,梅姑娘将茶杯随意放回沙上,转而拎起了白净瓶中愈发枯瘦的红花。
这花儿在瓶中已有几日,再加之本就逆季还操劳过度,没有当场凋零实属梅姑娘手段了得。
“滴答。”顶上花瓣中滴落一点清澈,不偏不倚正点进杯中,激得又是一番雷光火跃。
“怎得,心疼了?”梅姑娘莞尔一笑,带着花枝儿离开了房间。
这一出房间,入耳便是欢快的祭乐声了。
梅姑娘也不急于去凑这个热闹,而是将花枝顺手插在了院内的高树上。
得了木汁的滋养,那花枝有了几分红润之色,枝中的魂魄也再度现了身形。
她个子不高,一张小脸上满是泪水,神色委屈又悲戚。
而梅姑娘袖口的梅花最是见不得这番神色,马上也转出个人形一把搂住了棠花。
“小棠,别哭。”她温柔地擦掉明棠脸上的泪水:“你们会见面的。”
说来这明棠也是个苦命姑娘,先是无端多了个姐姐,紧接着又被连累驱去碎露堂。
她身份特殊又原因奇特,在碎露堂很是糟了一阵欺负。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没过多久,那些欺负她的人突然得了责罚,她本人更是被喊去了少爷内院。
“此女命格甚是吉利,又与小黑相合,定能驱逐他的病痛。”程分岱点着纸上满满的字迹向彭确勤解释。
“全听程先生的。”彭确勤忙不迭点头,当夜就将明棠送去了小黑的房间。
一进房间,明棠很是吃了一惊。
她也曾隐约听闻过勤少爷与其他少爷小姐不同,不但节俭正经,待下也极为丰厚。
但真的见了勤少爷院内只有数十人,小黑的房间比瑄妙堂合住的屋子还要大时,她还是错愕不已。
这……也算婚配吗?她想着白天只言片语听来的话,内心愈发忐忑不安,一心想着若是小黎也在就好了。
她一向聪明,什么无头事儿到她那都能理出个子丑寅卯来,定不会像自己这般无头苍蝇。
慌乱一夜,小黑终究没有回房。
明棠紧张又不敢出门,到中午饿的肚子直叫,畏畏缩缩地打开房门偷看,惊觉门口放着一道肉菜与一碗米饭。
便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面对浓郁的肉香,她没纠结多久,就将饭菜一扫而空,然后继续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发呆。
“这屋子可真简陋啊。”她四下张望,只觉得这屋子里到处都光秃秃的,一点人气儿都没有。
一日三餐有人放在门口,名义上许配的夫君迟迟没有露面,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明棠实在是好奇不已。
她在房中假睡蛰伏,终于在对方进门收拾餐碟时拦住了对方。
“你就是小黑吗?”她看着面前一袭黑衣之人,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后者望着她,一双眸子里没有丝毫情绪,透在月光下看得明棠直发慌。
“我……”明棠慌乱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被对方轻易绕过出了门去,还是一句话没能搭上。
“算了……这样……也不错。”明棠闷闷不乐地坐回了床上。
她回忆着小黑的模样,只觉得虽然相貌普通倒也不令人生厌,只是气质上有些她说不上来的冷和怪。
她胡思乱想了半宿,不知怎的又想到了小黎,眼眶又重新热了起来。
“小黎姐我很好,你别担心,好好练你的。”
她抱着被子擦掉眼角的余温,脑海中在瑄妙堂的日日夜夜却愈发明晰了。
她时哭时笑,恍然间觉得那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再然后,明棠就病了。
那病来得生猛,直接哑了明棠的嗓子,让她整个人高热瘫软,急难才能下床一次。
不过小黑也像是发现了这点,及时出现在房中给她喂药送水。
“小黑,你怎么也不说一声?”药才喂到一半,勤少爷匆匆忙忙闯了进来。
明棠迷迷糊糊地看不清,只隐约听得了几句对话。
“……本是想给你养病,结果你倒好,夜夜在院中和衣而眠还将肉菜全部分去给她,你倒也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色。”
接下来像是噗通跪倒的声音。
“是小黑自己无福消受,只希望少爷……”
“唉,你呀你,傻的!”最后,两人的对话以彭确勤拂袖而去结尾。
明棠本该迷迷糊糊直接睡去,哪知这句话竟一直缠绕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是谁也对我这么说过吗?明棠歪着头想了许久。
她还记得后面的发展,好像是勤少爷派了三个丫鬟来照顾她,又在病好后亲自见了她一面。
那时的她笨嘴拙舌,本是感激小黑极了,却没能好好表达,慌里慌张说了些自己都记不得的蠢话,然后被送回了小黑房中。
再后来……
“海棠花要开了。”梅花人影突然幽幽道。
“嗯……?”明棠愣愣地抬头看向梅花。
“我们走吧?”远处的祭乐已然散去,梅花温柔地拉住了明棠的手。
“嗯……”明棠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们一前一后穿过数道风格迥异的院墙,来到了一个种着三棵海棠的园子中。
“我们到了。”梅花抬头看着含苞的枝头,半天没听见明棠的回应。
她回头一看,这才看见明棠正盯着树下新翻的泥土,眼角不断落下泪来。
“回去吧。”梅花轻声言到。她能做到的也仅是如此了。
枯瘦的红枝重新插回树上,今年的西风海棠格外绚烂,不但花瓣大了几圈,花香也染遍了半个彭家,就连若梅舍也闻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埋了春色进去,果真是绚烂极了。”
梅花回到舍内时,梅姑娘已将桌椅碟茶移到了院中细细品味。
“今日的花茶格外富有活力,滋味儿比往常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只可惜你喝不得。”梅姑娘点了点杯壁。
“姑娘说笑了,我等存在自是不敢弄污姑娘的茶杯。”梅花低头回话,脸上依旧闷闷不乐。
就在昨日,明棠曾跪在梅姑娘面前恳求,悲痛的哭泣让梅花都缩在袖口不敢出来。
“我愿献上我的灵魂,姑娘,求求你救救她。”
她能想象明棠哭到近乎散魂,又被梅姑娘轻点安慰的样子。
“你希望我救她一命,我自会救她一命。”
梅姑娘的神色一定温柔极了。
“报酬我也自会收取,放心,那一定是你黎姐姐付的起的东西。”
又是几声低泣,明棠终于回到了瓶中,垂下的花瓣看着极为可怜,令人担心她是否还能再次绽放。
“不过,她们终于永远在一起了。”梅花喃喃道。不知怎的,她的心情依旧高兴不起来。
她还记得明棠对自己三叩九拜希望她为梅姑娘转达自己的谢意,最后哭着回到枝头的样子。
在那个瞬间,三棵海棠同时绽放出了红黄相间的美妙花朵,绚烂如霞光浮动,一点都看不出现在正是西风肆虐的季节。
“梅,你知道吗?”梅姑娘喝下茶水,将清淩花点在细沙上优雅摆弄:“在盘城,春最初的名字叫‘黎招’,黎明的黎,招来的招。”
她将清淩一点点碾进橙红色的细沙,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奇妙反抗,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霖区再也不会迎来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