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海浩大,仙魔混行,缘分渊源纠缠不清,任谁也难以断言昨日因会发酵成怎样的今日果,自是人债难欠,天罚更难欠。
“诸位可知,真仙们为何宁可拼着重伤硬吃雷劫,也不愿拖欠天罚吗?”
言至此处,锦袍的颀长男子微微一顿,俨然卖起了关子。
“先生快说呀!”
故事临近结局,看客们都伸长耳朵仔细听着,自然是配合不已、连连催促。
见氛围节奏正好,男子摇着折扇,以富有磁性的嗓音将其中奥妙娓娓道来。
“花无百日、生命无常,有得意之日便有落魄之时——”
“没得意,净落魄了。”
男子才说了一句,台下便传来了低声的吐槽。
“噗嗤。”
在座的大多是虚海游历的常客,实力感知都很是不错。他们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地将这吐槽尽数听了去,当即发出阵阵低笑。
“看来这位看官对落魄是深有体会了,一看便是个有故事的。”
毕竟看客特殊,男子对他们的一心多用习以为常。他点着折扇故作思考,假装正经地自言自语。
“那为了你这堆故事,明某也不能把你放跑了,等下你可不许走。”
“好好好,我等下不走,我现在走!”
那人也是个捣乱的,当即挥着手玩笑道。
“那明某可得做好准备了。”
闻言,男子顺势将手放在领口,做出了一副要将不便行动的锦袍脱下、随时准备好追赶对方的模样。
“别啊。”
那人还没说话,他身边的人先着了急。
这大哥一看便是入了戏,以为男子真的要离开,直接一把按住了那人的肩膀。
“人我给你按住了,跑不了,明先生你快把后续讲完。”
他那急切认真的神情真挚极了,再加之中气十足的粗重声线,惹得整个茶馆都哄堂大笑。
“在座的各位皆是虚海有名有号的战斗好手,尤其是那位大哥,一出手便是行家。”
待笑声散去,明先生又换了目标,将话语转到了出手的健壮男子身上。
“不过大哥你也轻点,看看人家,脸都绿了。”
那男子才发现自己还狠狠压着隔壁之人的肩膀,当即道了歉。
“对不住对不住,我轻点。”
他抬了抬手,还是没有离开那人的肩膀。
“松手啊大哥。”
那人显然也不习惯跟陌生壮士亲密接触,当下嫌弃地拍了拍他的手。
“要不你跑了怎么办。”
大哥显然还没明白过来,言语神情还异常耿直。
“我跑你个锤子!”那人当即抬高声音吼了一声:“有不听结局就跑的吗,咋滴,你补给我票钱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一本正经的耍宝惹得看客们笑翻了天,整个茶馆的氛围也从方才的沉重变轻松了不少。
而明先生乐呵呵地等他们笑个差不多,一收折扇发出啪的一声,将注意力又吸引回了自己身上。
“各位看官想必也都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激烈战斗,知道那种在深渊上走钢丝、命悬一线的感觉。”
见半数看客连连点头,明先生微微一笑。
“而这拖欠的天罚啊,没有机缘也不好降下,所以最爱伴随着这种险境而来。”
他再度打开折扇,悠悠然将话题扯了回来。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个人做到极致后,本就要看几分天的脸色,这天罚还要来推上一把,这人能落好么。”
“所以啊,这真仙们自然宁愿打明牌,也不愿意头上悬着一把专挑你落魄时捅出的剑——”
空谷城多年来有江漓庇护,公子又广结善缘,最大的劫难自然是赵谷澈被拐走。
当然,这种扣下的雷劫向来不一定应验在哪,也不一定以什么形式应验,本也不一定就要应验于此。
但历经落途一事,赵培鸾与卢悠然二人很清楚,此次雷劫就是会应在赵谷澈身上,而且会把赵家悉数毁灭。
他们所要做的,便是在明牌的情况下,想尽办法改变这个既定的结局。
“空谷城毁灭,赵家毁灭。”
在回空谷城的路上,赵培鸾想起白焰的话,心里渐渐有了底。
“那我就给它一个毁灭的空谷城,给它一个毁灭的赵家。
赵谷澈丢失,赵谷澄随师修行,空谷城的城民也随时可以搬迁,那剩下的无法离开之人,也就只有自己和悠然了。
悠然其实也好说,只要我写下休书……
不。
赵培鸾心底一痛。
悠然性情刚烈,明说定然要坏事。
还有韩数弦与林启三他们几个,也个个都是倔强之辈,我也要换个方式才行。
趁卢悠然先行回城,赵培鸾停下脚步,在无人之处细细盘算起来。
很显然,赵培鸾的计策成功了。
他站在空谷城上空,看着奇妙的法力凝聚出的、替代城民的假人偶,神情有些恍惚。
其实这气息诡异的法力也不是他物,正是烈仙交托于他的九成力量融合空谷城气息之后的东西,可以称之为劣化的仙缘。
这劣化之物赵培鸾体内还有一半,算算时候也该拿出来了。
他在掌心凝出一片光亮,模拟运行起妻子的功法,将法力仔细地灌注进了光球。
不久后,那光球化作卢悠然的模样,还不忘对着赵培鸾温柔一笑。
后者下意识避开假妻的视线,而后用力地抱住了她。
“……”
这是空谷城中央的死寂。
“赵培鸾你个混蛋——”
这是远方暴怒的卢悠然魂魄。
“如果感情都是假的……那我对哥哥的情感又是什么……为了活下去的自我欺骗吗?”
这是直到生命结束也没想明白问题的孔渊魔君。
无论故事里外之人的情绪作何,毁灭如约吞下了空谷城。
在那个瞬间,完成计谋、与劣化仙缘融为一体的赵培鸾瞬间湮灭,再不存于虚海之中。
而剩余的部分、纯正人类赵培鸾在一个激灵后揽住了妻子的腰。
他望着被魔群追杀的空谷城民,看着妻子坚定的目光,果断地下定了决心。
像是多年前的赵以秋亮出自己的守护心意那般,空谷城的现任公子赵培鸾发出了单纯又诚挚的呐喊——
“我要护住空谷城!”
在这句全城中回荡的吼声里,空谷城的二次重塑开始了。
赵培鸾抱着假妻毫不迟疑地献祭了自己,指引力量重新凝作了炽热的烈日。
最后,两人坠落至空谷城中央化作了一根圣洁的光柱。
那光柱在空谷城伫立了数年,明面上将魔气一一除尽,实际上则是将假偶身上的劣化仙缘悉数吸收。
在平衡好整片区域的环境后,它终于缓缓地融入空谷城的地下,化作了整个城池的护法结界。
烈日升,空谷回。
当空谷区刺目的光芒消失后,有两个人在区外等待已久的人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入了城池内。
“公子、夫人。”
感受着无处不在的熟悉气息,林启三双膝一软,当即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韩数弦则默然转脸去看天上那轮愈发夺目的烈日,在难以言喻的悲戚之下恨恨地攥紧了拳头。
“小朋友……”
而在这两个悲痛之人看不见的位面,江璃亦喃喃出声。
作为局外人,他看得分明,知道赵谷澄已然看懂了前因后果,明白了表象之下的深层逻辑。
只见他眼睛充血到通红,双手用力地捂住心口,努力遏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
但丧亲之痛又岂是这么容易能散去的,终于,赵谷澄再也压不下胸口的翻滚,低头吐出了好大一口心头之血。
这口血也彻底攻破了赵谷澄的心防,让他再也无法压制身体的动作,又接连吐出了数口殷红之色,只吐的魂魄都有些涣散。
“小——!”
见赵谷澄极有可能熬不过此劫,江璃当场着了急。
他本想大喊出声,却被背后的冰冷卡断了声音。
错愕之下,他猛然回身,却见浩浩荡荡的水流已经压到了他的背后。
“你——?!”
近在咫尺的寒冷气息激起了江璃敌意,他瞬间将手收回腰间,却抓了个寂寞。
……?
他怔了一下,在腰间连连摸索,却一直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动作也逐渐慌乱。
似被寒气影响了思维,江璃的脑子突然乱了起来。
他想不起自己在找什么,但总觉得自己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他迫切地质问着自己。
“我究竟忘了什么?”
他不住地在腰间翻找,神情愈发惶恐。
数度找寻无果后,江璃呆呆地停止了动作。
他愣愣地站于原地,在清冽的水流前问了自己最后一个问题——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