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呼呼的风声,身着灰黑色玄甲的赵谷澄重重地砸进了水雾中。
仿佛被按下加速键,厚重的水雾迅速翻滚起来,很快凝聚成了一块半墨半白的鳞片。
与此同时,隐藏在水雾中的雪色苍龙终于也现出了身形。它用墨色瞳孔注视着身下的空谷城,轻推龙爪将鳞片送进了烈日中。
“本体哥哥……”
再度目睹自己被赐予空谷城的场景,江璃忍不住下降身子将手贴在屏障上,一双墨褐的瞳孔中也浮现出了怀念的情绪。
许是离体太久,最近他总是会想起过去的事情。
远到性格各异的圣徒,近到在虚海各处的游历见闻,大段大段的记忆混乱地堆在江璃的脑海里,让他在安静的烈日结界中愈发孤单。
“真的是。”江璃坐在屏障上,用手指无意识绞着自己的发尾:“本就无聊,这新来的小朋友还不会说话。”
他垂下眼睛,不自觉想起了刚融入烈日时的事情。
当时的空谷城本就空虚不已,吃了天雷后更是濒临崩溃。本体将鳞片推给烈日,帮它填补了碎裂的框架,让这座鬼城恢复了千鬼不觉的平和日子。
而他就在烈日上注视着空谷城,等待着缘定之人的归来。
“现在跟那时候还真像啊。”
江璃突然感慨了一句。
他调整坐姿,认真地盯着空谷城的南方,等待着那个多次在他记忆中浮现的熟悉男子。
很快,一道身着月色长袍的身影出现在了江璃的视线里。
一见空谷城,那人直接惊停了步伐。他瞪大眼睛望着这座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城池,全身颤抖不已,眼眶也瞬间通红。
最后,他不敢置信地抬起手、迈开腿,步履踉跄地扑入了这座被结界封闭了数年的城池。
虽然期盼了许久,但在见在来人真正出现的时候,江璃不自觉挪开了视线。
他低垂着头,手指更用力地绞着长发,终于轻轻吐出了一句。
“……欢迎回家。”
是的,面前这个衣着简单、形容彷徨的男子,正是灭城之日被苏东笋强行带走的赵以春。
江璃很清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可怜的前公子才沉溺了两天虚浮的温暖,就咬着牙剖开了虚假的繁荣,狠着心逼迫自己接受了空谷城已经灭亡的现实。
“春果然有他的好处。”
江璃不自觉想起了春秋两兄弟父亲的话语。
约莫是轮回之力的关系,赵家先祖留下的渊源们,除了当场散去的,都从轮回里捡来了些许生前的碎片,化作了半独立的意识,拥有着能聊上几句的思维。
而其中最像生前的,便是赵以春和赵以秋的父亲了。
尽管由于灵魂已经转世,他也和其他先祖一样没了名字,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拥有最凝练的形体、最完善的意识。
“你可真是最会说的赵家之人了。”
江璃又想起了“他”还在的时候。
这个生性活泼的男人意识体也异常话唠,见其他先祖思维简单,便常磨着他来说话。
那时的他可不像现在这样仿人,还是一个高冷话少、没有形体却无处不在的仙缘。
“我都怀疑我是不是被你传染了。”
一想到男人的模样,江璃又笑了起来。
他被缠磨久了,偶尔也会和男人聊上几句遥远的趣事,而男人总是听的认真,然后发表一通长篇大论。
他听着那些言论有趣,也乐得与男人多聊几句,甚至逐渐化为人形,最后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想到彼时的闲聊,江璃突然有些寂寞。
他在烈日这么多年,点化了一代又一代的空谷城公子,也习惯了男人在自己耳边炫耀后代的模样。
这公子沉稳、那公子明智,无论谁当选公子,他总能吹出个新花样来。
“这么多年,这么多赵家之人。”他望向男人儿子化作的烈日,喃喃开口道:“再没有像你这般能说会说的家伙了。”
从赵以春到如今的赵谷澄,江璃见过许多外貌像男人的赵家之人。然而注视着他们甚至与他们攀谈过后,江璃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那个被时光侵蚀消散的意识体,再也不会回来了。
“唉。”
江璃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他失落地望向空谷城,发现赵以春已经被千鬼赶去了城门口。
“滚出去。”曾与他亲昵无比的城民们冷着脸,乌压压站成一片无情地驱逐着自己的前公子。
而赵以春显然也经历了一些暴力的手段,整个人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衣服也肮脏残破了不少。
他用不曾拔出的刀拄着地奋力站直身体,用充血的眼睛去看每一个空谷城民。
被赵以春孤注一掷的气势所震慑,千鬼在他的目光所到之处皆不自觉地噤声低头,停止了一切动作。
“公子,你还是走吧。”
一片死寂间,宫其迁哽着喉咙开了口。
身为空谷城还排的上号的高手,他是空谷城少有的、还记得全部前因后果的家伙。
他很清楚,空谷城已经陷入新的困境,再也不会回到以前运转正常的样子了。
正因为此,他不希望赵以春飞蛾扑火般在空谷城消磨自己,这才装作与千鬼无异,狠着心与他们一起轰赶公子。
“公子。”他近乎哀求地望着赵以春:“我们已经没有未来了,但是你还有。”
“求求你,快走吧。”
像是没想到千鬼中还有正常的存在,赵以春赤红着眼睛看向了宫其迁。
后者也不敢直视公子的双目,当场低下了头。
在那个瞬间,他感觉不仅自己那颗早已无踪影的心脏在发痛,就连干涸已久的眼眶也酸涩不已,似乎想涌出什么滚烫的液体。
好熟悉的感觉……熟悉的……简直让我错觉自己还是人类了。
脑海里冒出这荒唐的念头,宫其迁自己都有些想笑。
大概是……因为见了公子吧。
他闭上双眼,像是生前那般紧紧地攥住了自己心口前的衣服,想要强压下去那股难以言喻的心痛感。
“砰!”
突如其来的、刀鞘与地面的碰撞声惊扰了宫其迁。
他抬起头,却不想目睹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只见赵以春将刀扔到一旁,直直地注视着千鬼,而后俯身跪在城门口,对着他们重重地磕了下去。
“咚!”那脑门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宛如惊雷。
而发出这动静的赵以春,以一贯平和沉稳地声音对距离他最近的妇人言道:“温婶,去轮回吧。”
还未等被称为温婶的鬼魂反应过来,赵以春又站直身体,挪动一步,向第二个鬼磕了下去。
“仁叔,离开吧。”
赵以春依次行着大礼,认真地劝说着每一个鬼魂。
“留在鬼城不是长远之计。”
“没有轮回的接纳,灵魂只会不断磨损直到残破不堪。”
“我不能看着你们消磨自己的灵魂,直至无法踏进轮回重生。”
他一路挪行一路磕头,只磕地众鬼心惊不已,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不……”
也不知磕到第几百个鬼魂,空谷城的城民们终于给出了应有的反应。
他们惊恐心疼地望着赵以春,慌乱地避开他磕头的方向,涌到他的两旁试图扶起他。
“公子,你这是何苦啊。”终于认出面前人身份的鬼魂哀恸出声:“就算记起了前因后果,直到自己已为亡灵,我们也已经离不开这座城池了。”
而赵以春执拗地继续行着大礼,完全不顾自己的额头与双膝满是血痕。他一次又一次撑起颤抖的身体,用走形的动作磕过空谷城冰冷的地砖,再没多余的力气做出任何口舌劝说。
“又是这样。”
早在赵以春撑起身子时,江璃就已经挪开了视线。
可就算不去看,那咚咚的磕头声也止不住地往他耳朵里钻,迫使他回想起赵以春固执的模样。
“傻,傻透了。”吐出评价,江璃这才发现自己正不自觉攥着腰间的衣物,掐的自己腰间都有些发痛。
“若不是这个性子,东笋也不会扛起他就走了。”
他强迫自己想些别的话题,一出口却还是和赵以春有关。
“唉。”江璃再度叹气,认命地闭上眼睛又捂住了耳朵。
人非草木。
在赵以春固执又诚心的恳求下,空谷城的城民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他们面朝赵以春齐刷刷地跪下,重复着心中的所思所想。
“我们想轮回。”
“我们想离开。”
“我们——”
在千鬼虔诚的哀求下,烈日旋出了一轮不同寻常的黄色光晕。
那光晕乍看如水、细看无形,带着绝对的威压平等地吞下了整座空谷城。
“……”
似体会到不寻常的冰冷气息,赵以春停下动作,跪在地上用无神的双眼看向了上空。
他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正带着或轻松或感激的笑容向自己道别,而后纷纷涌入了与烈日重叠的黄色光晕中。
知觉渐渐恢复,赵以春感觉,自己额头上温热的红色液体路过眼角,又从脸颊上轻轻划过,留下了一道道发凉的痕迹。
他眨着眼睛挤掉多余的液体,颤抖几次嘴唇,终于缓缓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大家……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