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鸦髻,颜似玉,泪滚腮边,无声腻。
吴铁悄悄瞅了眼跌坐在地的女子,眼中惊艳难掩,他摸摸鼻子,心想乖乖,哭都能哭得这么好看的。
虞桉后怕抹泪,但眼泪还是忍不住的要往上涌。
刚刚她真的要怕死了,她从来没遭过这样的事,小时候吃得最大的苦头,是记忆里模模糊糊的那些揪打,还有四岁那夜冷得难捱的冬夜。
她被人扔在大街上,四顾茫然,小小一个迷茫的站在那,脚上是堆了一层的薄薄积雪,她穿着一层破袄冷得直打哆嗦,后来是被爹爹捡了去,她才好受了点。
之后便随着爹娘一起过日子,日子平平淡淡,但她喜欢,家里也不算穷得厉害,隔个几天能吃上一回肉。
再后来去年娘生了一场病,家里银钱渐渐被消耗干净,她在虞家找来时为了让娘有钱有大夫看病,答应了随他们往京城去一趟。
她没想过要过多好的日子,所以在突然得知信平侯犯了事,被赶出虞家大宅,最后挤在那间小院落时,她也没什么感觉,只是有些不喜欢院里成日没完没了的争吵,为着谁多留一个丫鬟也要争上半天。
她那时只奇怪,日子都难成这样了,他们竟还想着留人伺候,拨给丫鬟小厮的月银都够吃好几顿的肉了。
所以不喜欢看他们争吵,也不想因为用多了丫鬟招惹埋怨,除了吃饭与大家一处,她自己的事多半是自己沾手的。
那样的日子虽有些烦,但算不上苦,之后被虞家人哄骗着入了竺苑,那里的日子更谈不上苦,只是后来得知真相后有些愤怒,也越来越不喜欢罢了。
所以她逃了,逃亡的路上提心吊胆,匆急慌乱,但一路上也算有惊无险,只今日这回……接二连三的波折,吓得她魂都快没了大半,她当真以为她要死在这了。
“少爷,这人怎么办。”
虞桉还在后怕,听到有人问起这句,她下意识抬头去看刚刚出手的那名男子。
身形优越,满身的强悍气势,毫不逊色的样貌,他背着夕阳而立,侧脸的轮廓半隐在余晖的阴影里,明暗不定,一双眼睛轻轻睇视过来,便将人牢牢攫住,让人轻而易举生出慌乱。
只是虞桉现在满心被后怕的情绪裹着,对于这位肯出手帮她的人也只有满心绝处逢生的感激,现在自然没心思在他的视线里去忸怩害怕,只当他是好人,大好人。
她撑着疼痛的膝盖起身,憋住嗓音里的哭腔,朝他致谢。
崔樾目光扫到她身上,睨向她还含着泪的一双眼,阖着雾水,像遮了阴影的月光,有光晕,还有柔和。
就是现在过于狼狈了些,一身裙裾尘土四布,腕上滑出一截,是被那男子抓出来的污印,颈上的领子在挣扎中泄出几许,露出锁骨,脸上被灰尘沾染的似花猫一样,些许痕迹斑驳,可见哭了不止一回了。
但这样的她,狼狈却不算难看,上天就是这样,有些人就算滚上一身烟尘,也像是得天独厚一样。
他扯了下嘴角,从喉咙里泄出一丝笑意,看着她说:“没什么,举手之劳。”
旁边的季鄯听到王爷这句忍不住偏头往这边看了眼,确实是举手之劳,端看王爷想不想帮忙罢了,但……他可从没见王爷什么时候这样平白无故出手过。
他的眼神有些明显了,崔樾淡淡的睨过来,季鄯讪笑一声,搓搓手,急忙着补道:“您看,这恶徒如何处置?”
崔樾朝昏死在地上的男人看了眼,轻描淡写的说:“送官府去。”
“是。”
季鄯朝旁边其他侍从摆了下手,示意他们将人绑了送涿阳县衙去。
处理好了作恶的恶徒,季鄯心下琢磨了几圈,望向一边的虞桉,问:“这位姑娘,你家在哪?”
问完他笑了笑,说:“现在眼看天要黑了,路上不安全,若是你家里离得远,不如先与我们去涿阳,待到明日再送你回家。”
虞桉被他问得一闷,她哪里有家可回,现在还身无分文,只怕往后要流露街头了,如今身上唯一的行囊,就是地上那个包袱里的几身衣裳。
想到此,不禁觉得嘴角更加苦涩。
脸上露出些许窘迫之色,她嗓音发干的说:“我……我去涿阳。”
崔樾没错过她脸上的窘迫,她说出这话时耳根下的皮肤都要染红了,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你家在涿阳?”
虞桉眼睫慌乱的眨了眨,想着该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当然是没什么家的,现在连钱也没有……嘴巴抿紧,心里几番犹豫还是没想好说辞,周围寂静的只有晚风吹起的沙沙声,她看着最后一抹落到山后的余晖,仿佛下一刻吞没天地的黑暗就会立马袭来,将她吃得骨头都不剩。
她遍体生寒,身形抑制不住抖了下,她是万万不敢在这荒郊野岭独自过夜的,不敢再磨蹭,急忙摇头说:“我家不在涿阳,不过我原本是要去那的。”
“您……您能不能捎我一程?”
无论如何先去了那县城,这道边她是一刻也不想待了,要是再遇上凶恶的歹徒,她是真的逃不过去的。
虞桉忐忑的看着崔樾,希望他能答应。
崔樾看着她,乌沉的黑眸扫过她一双流露着几分乞求意味的眼睛,他摩挲着指尖,忽地笑了下。
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
他点了点下颌,说:“行。”
虞桉感激,口中不停的说谢谢。
崔樾目光滚过她因为致谢而微微弯曲的颈项,又扫向一边还躺在地上的包袱,朝旁边的侍从一招手,示意他们去捡起来。
季鄯亲自去捡了那个包袱,还颇为细致的拍干净上面的灰尘,这才递给虞桉。
见她将包袱抱好了,崔樾跨出长腿,说:“走吧。”
虞桉赶紧要跟上他,但他的步子太大了,他身边人的步子也丝毫不小于她,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她就被他们落到了最后,她着急起来,想要加快脚步跟上,但她膝上还疼得厉害,实在是快不起来,一着急还险些带得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崔樾听到身后踉跄的动静,脚步停下,偏头看过来。
她脸色很白,之前只以为是被吓得,现在看来还有些其他缘故。
他睨向她一双走起来有些不自然的腿脚,她眉心蹙起的疼意应该就是因为它了。
“受伤了?”他问。
虞桉抱紧身上的包袱,眼角是被撕扯的疼意惹起的泪花,晶莹细碎,如浮光波影,“我之前摔了一跤。”
出口的声音是被哭声搅和过的沙哑。
崔樾了然的嗯了声,不过信不信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走到高大的赤驹前,停下,指尖勾起缰绳,仿佛是这时才想起问她会不会骑马的事,眼神挪过来,问:“会不会骑马?”
虞桉脸上皱了下,脚步僵住,她不会。
山里人家,哪有那个条件让她学骑马,她倒是骑过牛,被爹爹扶着骑的。
“我不会。”她说得有些局促,为可能因此给他们添的麻烦而脸上变红,他们都愿意捎她一程了,结果她却不会骑马……
崔樾笑了下。
他松了缰绳,说:“过来。”
“现在天色已经不早,离涿阳还有好一段距离,慢慢牵着马走怕是要走到深夜,不安全。”
虞桉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她只是踯躅一瞬就上前去,本来,她也没什么名声可言,比起这条命,这点名声更算不得什么。
就是她腿上有些使不上力,走路还算勉强可以,但高抬腿踏上马蹬的动作,却是怎么也做不到了,一抬起来她身子就止不住的踉跄,要直接栽倒下去。
崔樾看了她一眼,在她身子再次歪斜时手伸过来,虞桉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突然腾空,被他半环着托起落于马背上。
事出突然,她还懵着呢,只下意识抓紧缰绳稳住身形,等她回过神来讷讷要与他说谢谢时,他的身形已经一跃而上。
他落座于她背后,从侧边环过来的手臂接过她手上的缰绳,他的温度与她隔着一段距离,虞桉一句谢谢刚吐出口,便感觉马儿在缰绳扯动下奔跑起来,由缓至急,她被迎面而来的风灌了好几口,她不由自主眯了眯眼,以此掩起周围的风尘。
她没骑过马,不适应马背上的颠簸,屡次被摇得与他碰到一处,起初她还会讷讷慌张,后来实在是疲乏的厉害,大半个下午的奔波,精神上的紧绷,这些在神经稍有一丝放松后,便被精疲力竭的困顿从四面八方的侵涌过来,她的眼皮不由自主往下拉扯,意识渐消,在这摇摇晃晃里最后粘连在一起,怎么扯也扯不开。
身形一软,她无意识的往后靠去,要直直直往马下栽。
崔樾余光轻轻乜了她一眼,在她脑袋偏过他肩侧要掉下去时,伸手拦了拦,任由她歪进他怀里,软绵绵的靠近他颈侧。
就紧跟在王爷身后的季鄯看得眼睛都瞪圆。
良久,嘴巴砸吧几下,心里嘀咕,他就说,他家王爷从来不是什么路见不平的善心人。
无声腻出自李贺: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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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