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式极简风的客厅里,白色的大理石砖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细小的砖缝是一道切割线,将上方的两人颠倒过来。
过去的尘埃纷纷扬扬地落下,千千万万地落在地上,最终却像雪一样融化,悄然无声。
“别乱动。”温虺忽的用手挡住陶谚竹的头,固定住,然后继续拿棉签给陶谚竹擦药。
涂到额角的时候,温虺的手心刚好可以覆住陶谚竹的眼睛,只要他稍稍用力,细软的睫毛就会在他的掌心拂过。他不由得放慢动作,仿佛不是在上药,而是在修补某种脆弱的艺术品。时间在他的有意为之下被延长,像是要等药膏浸润到伤患皮肉深处才肯罢休。
“可以了,谢谢。”
两个人的影子因为外头的光线变动交织在一起,像是两个人在交头接耳——但实际上他们抹完药就分开了,中间的间隔还能再坐个人。
温虺默默注视着这一个人的间距,不自觉地出神。窗户边被光照得发亮的细小灰尘浮起又下落,杂乱无章,上一秒被抛至高处,下一秒又沉入地面。
他可真是卑劣,这种时候居然是在庆幸自己于陶谚竹而言是特别的存在,只要死死地拽住,谁也再没办法把他从陶谚竹身边分开。他把陶谚竹关起来也好,锁起来也罢,没人能察觉到自己,连医生也都未必救得了陶谚竹。他日夜思念的人会每天在他身边,从早上到晚上,一分钟也不会脱离自己的视线范围。
心裂开了条口子,隐秘而阴暗的念头从里面钻出,等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不怀好意的视线如附骨之蛆般粘在了陶谚竹身上。
他慌忙收回,所幸眼前人垂着眼,没注意到他外露的恶意。
“你听见了吗?”
“什么?”他装傻充愣。
他看见陶谚竹缓慢地眨眨眼,长年下垂的嘴角突然扬起,然后又飞速放下,快的让温虺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这个人笑了。
观察了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看见现在的陶谚竹笑。
“没什么,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罢了,酒店订了吗?”
这句话听来似乎只有半句,可温虺等着等着,却没有听到以前那样多到泛滥的关心话语。
他又瑟缩了——这一刻就像是有人拿着柄生锈的铁钜,切割他的心,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宣判他们已经不复从前。
“订了。”温虺恍惚地盯着那人枯瘦的手指。他想着和过去习惯对着陶谚竹无理取闹的自己做出划分,能按照陶谚竹的心愿那样远离,可在这一顺又不可避免地屈从于心底淤积已久的**,生疏地撒着不太机灵的谎,“今天有点晚了,我能在你这住吗?”
突然一片云飘来,挡住了光,再也不见那些上下舞动的尘埃。他有些慌了,眼前人的沉默,让他再次急不可耐地抛出手里的砝码。
“酒店离这有点远,我可以睡沙发或者地板,而且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哥。”
结尾那个音节带了些许颤抖,他真的太久太久没有这么喊过了,一个简单的称呼满是生硬与陌生。
或许是真的被他打动了,又或许只是单纯对他纠缠的行为感到厌烦,他听见陶谚竹说:“沙发地板不舒服,我替你付车钱,回去睡床吧。”
被关心了,他本能地感到开心,但下一秒,他卑鄙无耻的灵魂又开始叫嚣,渴求着更多。
但陶谚竹看起来似乎真的不想再多说什么了,经过这么多天,温虺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这个男人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吝于关心与照顾,陶谚竹被这个病变得寡言、沉默。
他想要陶谚竹变回以前那样,可要想恢复,自己就得离开。
温虺无声地注视着陶谚竹,像是想要获得否认的答案,可陶谚竹还是那样把自己锁了起来,连一点点的自我都捂着不让他窥见。
“你是在赶我走吗?”
他无知无觉地蹦出这么句话。随即,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让两个人都怔住了。
“我还有工作。”那个人起身,逃窜到离他更远的地方,锁上门。
“那我就借住一晚了。”他对着门喊道,没人回应,他就替陶谚竹在心里回应。
嗯,好的。
眼底泛起一阵酸涩,他像小时候流鼻血时那样把头往后仰,顺着记忆里陶谚竹的习惯,在客房的橱柜里找到了像是很久也没拿出过的棉被。
他抱着,又把头凑到被子旁轻轻嗅了嗅,能闻出主人喷了除臭剂一样的东西,但还是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霉味,不知道这被子多久没晒了,也不知道这个家多久没来客人了。
以前好像还挺热闹的,隔三差五就来人,虽然来人的时候他都在屋里或者自己家缩着。
其实那个时候就有迹象了吧……
毕竟与陶谚竹而言,自己见不得人。
他被灯光刺得眯眼,疯狂的念头与愧疚伤心,此消彼长。
门内,陶谚竹也正眯眼,桌面上摊着本日记,苍白的手正刷刷地写着。
【7月18日】
字迹开始想要维持正常,可写到月时,笔的主人渐渐被情绪裹挟,手不住地抖,日记上的字变得面目狰狞。
【为什么又出现了?为什么又出现了?】
【离我远点,活着,走开。】
【不能让他知道,不能,不能……不然会……】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离我远点,远点。】
【要不算了……】
【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好累好累好累】
瘦的一把能握住的手连带着笔尖都在颤抖,墨迹渗出,晕染了大片纸张。
但他没有丝毫察觉,此刻,闪烁的暗红色光芒从表面溢出,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被这红光吸引,手紧握成拳,似乎是竭尽全力地平复呼吸。
等红光逐渐转为绿光,他扯松表带,让它下垂至手腕偏上的位置。
而原先手表遮掩的地方失去了屏障,露出了几条横亘手腕的杂乱深色伤疤。
他拿着那里无声地磕击尖锐的桌角,尝试无果后又愤恨地望向被墨迹污染的纸面,一把撕扯下刚刚记录的东西,揉成团丢入了垃圾桶。
……
【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于是上天惩治了他的贪婪与自大,现在他也遵循天命,只求平安。】
【可惜事与愿违。】
卧室里的布偶猫歪着头,爪子下扒着本翻开的日记,不解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这句话,竖瞳的眼睛满是疑惑。
不远处的大床,陶谚竹在窒息缺氧中醒来,他血液里是未曾流尽的不甘,本能挣扎着要掰开脖间的双手。
但当记忆渐渐回笼,某种难以明说的疲倦笼罩了他的内心,挣扎的模态被抽取,留存于体内的只有漫无边际的麻木。
这也许是他的最后了,突然发疯把自己掐死在床上。
被掐出生理性泪水的眼睛怅惘地睁开,是那个越来越近的女人,她涂着艳色指甲油的双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那支离破碎的可怖面孔浮动。
最终,女人吐露出一句又一句的怨毒话语。
神经质,没头没尾,但他偏偏都能理解。
“是你活着?为什么。”
“出生的是你,不是言逐。”
女人被疯狂和偏执占据的瞳仁缓缓的转动,眼里倒映出他与女人无甚差别的病态模样。
“要是是他肯定不会和我一样得这种病。”
“一定不会。”
下一瞬,她的面孔变化,成了一个长了少许皱纹但依旧美丽的结婚没几年的妇女,看着赏心悦目了不少。
但陶谚竹宁愿她用那张可怖的脸,因为顾姚在此刻和她生前是那样的相像。
真实的顾姚是温和的,她不会打他、虐待他,相反,一个母亲该做的她都会做。
只是有时会指着团子虚乌有的空气让尚且年幼的他喊哥哥,有时是对着他,喊出陶言逐这三个字。
讽刺的是,他曾经还以为这是妈妈很爱他的证明,因为他有两个名字,因为他拥有着一个妈妈为了他编造出来的哥哥。
真是讽刺啊……
意识在抽离,他所见的一切开始模糊。
苍茫间,那个女人唯一癫狂失态的时刻在脑海里闪过——不,那绝对不是她,他的妈妈怎么可以是在视频里大叫着陶言逐,然后莫名探出窗子像是要够什么东西,最后不慎摔死的女人。
眼泪无知无觉地从他的眼眶、四肢乃至五脏六腑流出,或许他的人生就是个可悲的笑话,或许就是个劣质的替代品。
但其实都无所谓了不是吗,反正他都快死了。
如果有下辈子,他想要不会生重病的身体,完整的家庭,可以的话还想要份干得不算太难受的工作。
是不是太贪心了……
可是伴随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他的愿望被打断——他骤然落入一个温暖的臂弯,被人抱着,回到了这沉重迷茫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