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缪长舟第一次给叶摘讲英语题,也是第一次在户外讲题。他们坐在了操场前的主席台边缘——
主席台后和台前完全是两个地方。主席台后是小情侣打啵的隐秘地带;而台前则是缪长舟和叶摘现在坐的位置,光明正大地对着夕阳,抬头一望就能看到鱼鳞片似的天空。
傍晚的云层透着红彤彤的日光,灿烂澄澈。
缪长舟说:“这里是虚拟语气,应该用过去完成时。不过这种语法题高考不考,偶尔会在阅读里出现。”
他的手指像葱段一样白,此刻就在叶摘面前的试卷上晃。他用手指点了点这道语法题的序号:“要记住这个选项哦。”
叶摘对着这根白中透粉的手指恍了神,他发现缪长舟就连指甲的月牙也是温柔的颜色。
叶摘一个分心,就把这个选项念出声了。
缪长舟惊喜地赞叹:“学弟,你的发音好好听啊。”
可能是词数太少让叶摘歪打正着,也可能是叶摘本身发音就足够优秀,缪长舟觉得这句很像录音带里那种纯正的英式口音,鼻音短促又动听。
三中的英语教育是哑巴英语,缪长舟平常几乎见不到口语像回事的人。他问叶摘:“能再读几句给我听听吗?就读这道题的题干好了。”
叶摘本来不想答应的,但一对上缪长舟期待的眼神,他就不自觉地开口把题干读完了,除此以外还跟着缪长舟的手指的指向,读完了阅读的第一段。
其中有个表示地点的词听起来很特别,不是英语,而是法语,叶摘也流利地读出了声。
早春的晚风吹得有些急,这个词缪长舟不小心没听清楚:“叶摘,这个法语词能再读一遍么。我想听你的发音。”
他把身体侧了过去,耳朵微微抬了起来,一只手扒住了叶摘的肩膀。从远处看很像是靠在了叶摘身上。
这时叶摘能看到缪长舟根根分明的睫毛,以及绯红的眼尾。
叶摘重读了一遍,气息就这么扑在了缪长舟的耳廓,带着柔和的尾调。
然后缪长舟的耳朵慢慢变成了粉色。
缪长舟感觉自己靠近叶摘的那半边脸突然变得滚烫,尤其是叶摘的呼吸吹抚过的地方。他的睫毛不自然地抖动起来,根本不受控制。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一瞬间,他很想与叶摘再挨得近一些,汲取对方身体的温暖,可是再靠过去就要贴住叶摘的胸膛了。
这有违常理。
缪长舟很没出息地屏住了起伏变化的呼吸,从主席台上跳了下来,逃避思考多巴胺激增的原因。
“时间不早了,今天的缪老师课堂结束了,缪老师要去吃饭了。”缪长舟不敢直视叶摘,只敢瞄去另一边,假装欣赏操场中央的学生跳大绳,“学弟,要一起吃饭吗?”
叶摘很想跟去,但他没有三中本部的电子学生卡,买不了食堂的饭菜,跟去就会暴露身份,只好说:“不了,我要回教室了,学长,下周一见。”
“对哦,明天已经是周五了。”缪长舟心里有点失望。
周五高一放学早,不用上晚自习,叶摘自然不会来找他,这么一来,就要再度过两个漫长的双休日才能见到叶摘。
两人分别后,缪长舟努力压下心悸的感觉往食堂走。
但若是他这时回头,就会发现叶摘没有返回高一教学楼,而是走去了别的方向。
高三只有周六这天放假,周日全年级补课,但是因为已经保送,缪长舟已经很久没参加补课了。周日在家,他的母亲做了一顿丰盛大餐犒劳全家人。
他的母亲最近因为外婆的病情四处奔波。一开始医生怀疑外婆是癌症,把全家人吓得够呛,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着,还好最终检查结果下来不是什么大病,虚惊一场。
他的母亲在餐桌上倒了杯酒,敬了外婆一杯:“这回真是吓坏我了。以后您可得健健康康的,别再像这次这样了。”
外婆笑眯眯地:“我这个老婆子啊,估计三五年内都不会再出这破事了。”
“哎,外婆,你说什么三五年啊。”缪长舟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可乐,“三五十年才好,今后我们六世同堂。”
外婆佯装打他的胳膊:“去。三五十年我得变成老妖婆了。到时候你都该退休了。”
缪长舟的父亲说:“对了,长舟,你之前说如果外婆检查出什么问题了,就和老师申请不去上学,在家照顾外婆。现在外婆查出来没啥大事,你最好再找个其他的借口打申请。反正你已经保送了,再去上学多浪费时间啊。”
外婆:“不用找别的理由了,就跟老师说你外婆得了病要请假。这也不算撒谎,你外婆到了这把年纪,小病小痛经历过不少了。”
母亲也跟着说:“你爸说的对。反正我看你在学校里也过得不怎么开心。瞧瞧高三把我们宝贝儿子摧残成什么样了,继续上学太遭罪。”
缪长舟当初的确想过在保送后,找个理由和学校申请不再去上学。但他不是因为高三的魔鬼生活才不想去上学,而是因为周围同学对他防备的态度。
其实同学什么都没做错,他们有时也会找他交谈,只是绝不会和他做朋友。
他在学校没有朋友。以前还有两个关系勉强称得上不错的同学,但高三分班后他们都去了文科班,高三学习忙碌,缪长舟渐渐和他们失去了联系。
在校孤独的日子太过难熬,他有尝试过改变现状,但高三没有什么时间让埋头苦读的学生丢弃过去的刻板印象。同学一边羡慕他出类拔萃的成绩,一边害怕和他做朋友。
他理应离开学校,请假回家。
此刻面对家人的建议,缪长舟却说:“不了,我还想继续上学。”
家人们全都困惑地盯着他。他们没办法理解已经保送的学生还要在难捱的高三受苦。
母亲放下筷子:“长舟,为什么还要去学校?在家里不好吗?”
缪长舟笑着回答:“因为我喜欢上学。”
更深层原因是:因为叶摘出现了。
叶摘把他从无人陪伴的窘境中解救了出来,让他感受到了平淡却难得的快乐。
叶摘不同于其他同学,叶摘信任他,对他没有任何偏见。他希望每天都能见到叶摘,哪怕一天只有短短几十分钟,也希望这一天能从下午五点半开始。
五点半叶摘会站在教室门口等他。
缪长舟对母亲说:“距离高中毕业只剩下两个多月了。我想为我三年的高中生涯写下圆满的句号。”
他想给本不愉快的高中生活划上有叶摘的句号。
缪长舟的眼尾比常人要长一些,笑起来眼角会弯起,上面铺着睫毛,显得格外高兴。
眼睛里可能藏着孤独和不快乐,但这不会让家人知道。
母亲和父亲见他已经下定决心,便不再劝说。他们的儿子一向让他们省心,积极乐观成绩好,他们没什么好担忧的。
双休日很快过去。新的一周开始了。
周一漫长的九节课过后,缪长舟去食堂吃了晚饭。
他匆匆吃完,放好餐盘后就三步并两步地往回赶,回到了高三教学楼。
他像往常一样以为他会在干净的楼道里,望见叶摘正站在他们教室门口。
可是没有。
教室门口的走廊空空如也,那个雷打不动在五点半前准时出现的学弟今天没有来。
“也许他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缪长舟这样告诉自己,“过一会儿就会赶到。”
然而他等到了六点半,也没等到那个留着短寸头造型的男生。
他开始做老师发的复习卷子,心不在焉地写着答题过程,等到几分钟后回神,他才发现姓名一栏被他写上了“叶摘”。
值日生正在楼道的窗台外拍黑板擦,散起了一层白白的粉笔灰。缪长舟想起叶摘来找他的第一天,他凝视着叶摘的背影消失在了同样飘着粉笔灰的黑夜里。
“也许是高一年级的期中考试要到了,叶摘最近学习任务重,走不开。”缪长舟这样告诉自己,“等过几天考完试了,叶摘就会带着期中试卷来找我。”
缪长舟在这方面看得开,他相信叶摘不会不辞而别,因为他们这些天的相处很融洽,融洽到让他难以忘怀。
这周五高一年级的期中考试就结束了。缪长舟满心期待地等待着下一周的到来。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到时候等叶摘一出现,他就要板起脸,故作严肃地问他考得怎么样,成绩有没有在他的指导下进步。
叶摘多半对他的问题没什么反应,因为叶摘总是没什么反应,性子冷淡而安静。
没有关系。缪长舟觉得,只要叶摘能来就好了。
春雨时节到了,最近窗外飘着绵绵细雨,天色阴沉沉的。
缪长舟每天晚上睡觉,敲在玻璃窗上的雨滴声都会跟着入梦,他睡不好,只要一闭眼他就能看到自己淋着小雨,在花园里摘树叶,把一棵大树上的叶子一片片地摘秃。
然后他就会睁开眼,想起叶摘短到极致的寸头。
那时他意识到,他似乎对叶摘萌生出了别样的好感,这让他魂牵梦绕。
这一周浑浑噩噩地过完了,到了第二个周一,叶摘依然没有出现。
距离缪长舟上次见到叶摘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上上个周五离别时,叶摘明明说好了要和他在上周一见,可是现在已经是另一个崭新的周一了,叶摘仍然没来。
“也许他已经找到了新的答疑老师。”缪长舟这样安慰自己,“不再需要我了。”
叶摘没有必要遵守承诺,因为他们只是普通的校友关系,问问题目而已,可能连朋友也算不上。
是缪长舟单方面地把叶摘当成了朋友。因为他在学校里没有其他朋友,叶摘就是他最亲近的人。
他决定在午休时间,去叶摘的班级找他,做个两三句话的简单告别。尽量表现得轻松一些,不要让对方有太多的心理压力。
他找到了高一年级在任的纪律委员。
纪律委员认得缪长舟,毕竟是前辈,他曾因职务事宜请教过缪长舟。
“学长,找我有什么事呀?”纪律委员笑呵呵地问他。
缪长舟说:“我想找一个高一学弟,叫叶摘,树叶的叶,摘抄的摘。你知不知道他在哪个班?”
“这太简单了。”纪律委员说,“你稍等,让我查一查名册。”
五分钟后,纪律委员搜寻完了高一名册上的一千个姓名,摇了摇头:“缪学长,没有叫叶摘的人,你会不会记错了?”
缪长舟愕然:“什么?不可能,我不可能记错。是你漏看了吧。”
纪律委员把名册丢给了他:“那学长自己找找看,我要去执勤啦,一会儿找完了就放我抽屉里好了。”
缪长舟赶紧翻开高一名册,眼睛一眨不眨地来回搜索了三遍。
竟然真的没有“叶摘”的名字。
高一没有叶摘这个人。
然后他又不信邪地在高二高三的名册里搜索了一遍。也没有。
缪长舟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难道是他心理出了什么问题,幻想了一个叶摘出来陪他说话聊天?
他回去以后询问了班里的其他同学。同学记得有个寸头男生一直来找他问问题,这男生让他们记忆犹新,因为之前在他们班的教室里被牛头叫走过。
看来叶摘是存在的,并非他凭空想象出来的。可能叶摘不想和他有什么多余的联系,所以没告诉他真名。
缪长舟倒也不是离了叶摘就活不下去,他只是很惋惜没来得及和叶摘好好道别。
叶摘不来找他,那么他继续留在学校上学就没什么意义了。缪长舟提交了请假在家的申请。
申请批得很快,第二天就批下来了,缪长舟当天开始整理柜子里的杂物,准备把有用的东西带回家。
卷子和练习册他直接扔了,只有书留着。他理了一个纸箱的书出来,其余要带回家的杂物都放在了背包里。
临走时,缪长舟抱着纸箱在教室讲台前环顾了一圈。黑板上写着解题过程,被换过的课表贴在门口,台下的同学都在奋笔疾书。
这是一节再普通不过的自习课。只是他的座位是空的。
有同学偷偷抬头瞄了他一眼,两人视线无声交错,随即那同学又低下了头。
缪长舟和台上的老师道了别,觉得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便离开了教室。
就在他抱着整理好的纸箱准备踏出校门时,他遇到了高一的纪律委员。
纪律委员满脸忧愁,接二连三地叹气。缪长舟就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纪律委员对他倒苦水:“最近教导主任发现有几个学生总是半夜偷偷跑出学校,但是咱们学校装了电网围栏的,根本翻不了墙。老师让我找出他们逃出去的暗门……我现在沿着学校围墙的墙根走,转了半天了都没看见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学长,你能帮帮我么?”
这难不倒缪长舟。缪长舟把纸箱放在了门卫室,对纪律委员说:“你跟我来。”
他带着纪律委员去了几个以前电网关不住的漏洞,纪律委员一一记下,到了最后一个地方,他们突然听见围墙外面传来了说话声。
“叶摘,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缪长舟心中一震。
他听到了叶摘的名字!
为了证明不是自己臆想,他靠近了在了铺满红砖的墙面,想听得更仔细一点。
“你真的有病,你之前自己天天开十几公里的车来本部也就罢了。现在我好心去机场接你,你竟然让我把你送来这里,你自己不会打车吗?”
“顺路。”这时,叶摘出声了。
缪长舟的心跳砰砰怦加快了。
“顺个屁。绕了多大一圈你知道吗,我这导航还有记录。”那人愤愤不平地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表弟的本部校服还回来啊?还有他那沓试卷!”
叶摘闷闷地答:“他说不要了。”
“不是吧叶摘。你究竟要装本部学生装到什么时候?听说你特意装嫩装成了高一的,还牺牲了一头秀发,剃了寸头。追妹子也没有这么追的吧?你好不要脸。”
叶摘:“闭嘴,你快走吧。”
“我才不走,我要跟你进去看看你追的妹妹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天仙,能把你迷得七荤八素。”
缪长舟在墙边呆若木鸡。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行了,我逗你的。我走了啊,晚上早点去我家拿行李,过时不候!”
那人离去了。
叶摘已经翻上了墙,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跨了一步就准备往下跳。
这时他才发现墙根下站着一个人,因此脚腾空跳下去了,手却抓紧了没松开,铁栅栏上有个凸起,身体坠落的力道使这枚凸起变得锋利起来,划伤了他的手。
叶摘手掌吃痛,整个人坠了下去。他特意避开了墙下的人,向另一边倒去。雨季地面湿滑,他摔在了墙边。
裤兜里的手机也飞了出来,摔在一块岩石上,一半屏幕碎成了蛛网。
缪长舟反应了好一会儿这个从天而降的人是谁。他把叶摘从地上扶起。
后面的纪律委员也冲了过来:“同学,你没事吧。”
缪长舟说:“他手上流血了,我带他去医务室。”
其他问题以后再问,处理伤口才是最要紧的。
纪律委员:“那我……”
缪长舟:“你去执勤吧,我一个人带他去就好。”
纪律委员瞟了一眼体型高大的叶摘,最终放弃了记他的过:“行。那学长要小心啊。”
缪长舟打发走了纪律委员后,带着叶摘来到了医务室。医务老师耐心地给叶摘处理好了伤口,并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
医务老师最后说:“我现在有事出去一趟。等伤口不流血了,你们就赶紧离开吧。”
老师走后,整个空旷的医务室就只剩下叶摘和缪长舟两个人。酒精棉和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感官,让他们更加清醒。
叶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为他不清楚刚刚缪长舟在墙后究竟听到了多少。
缪长舟也不知道要怎么起头,他有一肚子话想说,临到头了却一句也想不起来。
叶摘的头发仍然很短,显得很有精神气,不过还是比上次见时长了一点。他的额角有一道黑色的污迹,可能是刚刚摔下来时擦到的。
尴尬之际,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手机是叶摘的。
摔成半面蛛网的屏幕还能正常显示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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