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带着水汽拂过,泛出一圈一圈仿若海浪般扩散的涟漪。周舟把手里的花放下,然后抬起头,努力撑着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可以站直背脊。她茫然地看着远方的旷野,然后收回目光,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那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目光淡漠,嘴角平直。穿着一件针织外套,周舟记得外套的颜色是淡粉色的,周乔生平穿得最多的一件外套。她额角的头发还有些凌乱,松松的别在耳后。
周舟不喜欢过年其实原因挺多的,不想和自己不熟悉的人一起过年,以及过年对于她和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区别,或者是——周乔的忌日。
周乔是在农历十二月二十七走的,临近年关。
虽然是白天,但可能是因为冬天的关系,天空还是黑压压的。周舟眼睛干涩,她揉了揉眼睛,站得久了腿有点酸,可她还是一动不动的。
其实她偶尔会过来看看周乔,但是从来没有选择在她的忌日来过。
周舟不确定自己对于周乔到底有什么样的感情,真奇怪,人能有好多好多的感情。
“你知道吗,我现在过得挺好的,冬天不会着凉,也不会缺钱买衣服。”周舟望着脚边的杂草,闭上了眼睛,“也不会承受无缘无故的殴打谩骂。”
周舟睁开眼睛,望着她,望着墓碑上即使是黑白照片也看得出姣好容貌的女人。她眼底满是血丝,轻声喃喃,“我几乎没见你笑过。”
在她的印象中,周乔确实是没有怎么对她笑过的,可能有,但是很少,少到在周舟的记忆中是极其模糊的存在,让她都回想不起来。
有时候父母所能带来的言传身教确实在很大的程度上能影响到自己的孩子。
所以周舟其实从来没有骗过桑遇,她虽然也担心自己的家世被别人知道,她也害怕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听到有人议论她的声音。可是这些都不是她最害怕的,她最害怕的都不是这些。
她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姑娘,周舟想,自己一点都配不上桑遇,那么好的桑遇,全世界最好的桑遇。
可是桑遇就是那么好啊,她义无反顾地来到周舟的面前,拉着她逃离人群,逃离那些背后的龃龉。她告诉周舟,那是事实。事实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但是不能委屈自己。
她没有因为那些事情就瞧不起,或者是故意远离周舟,她反而说,不能委屈自己。
没有人这样跟她说过,只有桑遇会这样说。
桑遇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想到桑遇,周舟勾了勾唇,眼角眉梢都带了一点温柔的笑意。是啊,那么好的桑遇,谁能不喜欢啊?谁会不喜欢桑遇这样的姑娘呢?
就连我也不能免俗啊。
周舟再次蹲下身,“我得走了。”她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从鼻腔到呼吸道都烧灼般发痛。周舟闭上眼睛,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还在那个狭窄的黑暗的柜子里面,周乔拿着衣架站在柜门外面,露出狰狞可怖的面孔,她疯狂的咒骂着,那些污言秽语充斥在周舟的耳朵。但是慢慢的,那些话突然变得消远,周舟睁大眼睛,柜门被人拉开,外间天光大作,来人拉着她的手,对她说,“我带你回家。”
有人来带她回家了。
周舟站起身,“妈,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走出那些过往,走出那些捆住她的荆棘,走出曾经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渊。
周舟用力呼了口气,似乎有些难受,她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响铃过后,很快就被接通了。
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彼此沉默着。
她看向远方苍穹,“我想你了。”周舟几乎能听到对面那人轻浅的呼吸声,她觉得舌尖微微有些苦涩,但是想起那个人,心口泛起暖意。她再次开口,轻声说,“我没喝酒。”
高坡之下,远方苍茫的暗光映在周舟的半边侧脸上,另一侧显出较暗的阴影,她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闪着微渺的光芒。
“见面吧。”
有声音从手机听筒那边传来,突然风声大作,从周舟的脚边卷起草叶碎屑,淹没漫山遍野的灰色石碑,盘旋着冲上天空。
不知为何,就像是受到感召一样,周舟蓦然抬头,有一道身影出现在相隔两排的石碑之后。周舟还是站在那里,并没有动,一刹那就仿佛已经失去了五感,连呼吸都忘了,一时竟然分不出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荒诞的梦境。
是幻觉吗?
周舟瞳孔睁大,开始微微战栗,胸腔剧烈起伏。周舟将视线努力聚焦,难以置信望着站在自己前方的那道身影。
桑遇打着伞,眼眶微微发红,她们两人彼此对视。
周舟,“你……你怎么……”
桑遇笑着,“你都说想我了,我怎么能不来见你呢。”
周舟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她本来应该上前,然后紧紧抱着这个人的。但是现在,她向后退了几步,踩在潮湿的草地上,看不出意味地笑了笑。
桑遇朝她走过来,周舟却突然厉声喝止,“你别动。”
桑遇不解,但是她照做了,她站在原地,甚至整个人还带着一点赶路的风尘仆仆,但眼底满是温柔眷恋。
周舟仿佛脱力般重重吁了口气,这一刻她仿佛感觉自己好像还在曾经的那个世界夺命狂奔,却突然被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遏制住了,但是每一口呼吸都还在被狂风切割着,起伏不停。
“听我说话,不要问问题好吗?”周舟压着眉骨,说,“什么都不要问,就像你曾经对我说的那样。”
桑遇不解,但她点头,“好。”
周舟眼角瞥向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自嘲般地笑了笑,“有一个小女孩小的时候没有父亲,当然,这不是最可悲的。可悲的是,小女孩的母亲认为这一切都是小女孩造成的。”
桑遇表情慢慢变了,她有些抗拒。但周舟却忽视,继续说着,“可是小女孩在世上只有母亲,所以她也没有办法,母亲骂她、打她,她都得承受着,因为她不能失去母亲了。”
桑遇咬着后槽牙,望着她。
“在女孩的童年记忆中,出现得最多的,不是糖果,不是新衣服,也不是礼物一类的,而是母亲永远没有笑意的脸孔,无数的谩骂。不过,习惯了也还好。”
桑遇挤出几个字,“别说了……”她想要往前,被周舟抬手制止了。
“听我说。”比起桑遇的尾调的颤抖,周舟的声音几乎平静到冷淡的地步,“那时候女孩觉得自己的人生估计不会有什么改变了,可是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她的整个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离世,她被母亲托付给朋友,母亲的朋友带走了她,让她过上了很好的生活,不会再为生活发愁,也不会整天承受谩骂殴打。更重要的是,她还遇到了一个愿意对她好的姑娘。”
周舟看着她,伤感地笑起来,“那姑娘真的超级好,人又长得漂亮,做菜还好吃,还会弹钢琴,好得让人找不到话说。”她低着头,“所以女孩自然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姑娘的,本来嘛,差距那么大。”
桑遇看着她,本想上前,本想说话,但是她想起周舟给自己的打的电话,她说——我想你了。
如果周舟只是为了对她说现在的这些话,如果她的想法是觉得配不上自己,那大可不必打这个电话。桑遇呼了一口气,站在原地,静默地等着周舟后面的话。
“女孩是真的配不上漂亮姑娘,因为女孩真的一点都不好。怎么说呢?”周舟话语一顿,似乎是在回想,她说,“因为过着不如意的生活,即使是已经习惯了,但是女孩还是想过,要是不在了就好了,不管是自己,还是母亲。”
桑遇一怔。
周舟没有放过桑遇怔愣的表情,她神情冷淡,冷笑着,“是吧,多细思极恐啊,因为女孩的母亲后来真的走了。”
“这不是你的错。”桑遇几乎是脱口而出,“没事的,周舟,这不是你的错,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这并不是你的错。”
很多复杂的心情一瞬间涌上心头,周舟嗫嚅道,“曾经我这样想过,可是等她真的走了的时候,我又觉得,是我的错吗?是怪我吗?是因为我这样想了吗?所以桑遇,你曾经问过我,问我是不是害怕。是的,我害怕,可我并不是害怕同学或者是谁知道我的事情,我只是害怕我听到那些议论,会不停地在脑子里面回想起这些事,我会想到,我曾经想过,要是她不在了多好,而如今,她真的不在了。”那个虽然对她殴打咒骂,但还是将她抚养长大的母亲,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见了。
她害怕这个。
那句话像是利刃捅进胸腔,仿若心肺绞成碎片。桑遇朝她走去,周舟却摇头,“别过来。”
桑遇站定。
周舟泛红的眼睛看着她,“女孩喜欢上漂亮姑娘,摆在她们面前的,除了家人,还有将来,但是这些都还好。其实女孩最介意的,是她觉得自己根本就配不上漂亮姑娘。”
桑遇脑子里面嗡嗡直响,大脑里似乎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又空荡荡摸不着一丝真实感。
“所以——”周舟的声音泛着哽咽,“你愿意接受我吗?接受这样的我?接受曾经对这个世界抱有最大恶意的我?”
最后这几个字,像是无声的闪电劈开脑海。
在周舟的世界中,她最害怕的是如此的自己一点都配不上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可是这个人教会她勇敢,让她学会往前,让她不能委屈自己。这个人对她说过,她们是最配的。
所以,她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想要走出过往,然后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往前去。告诉漂亮姑娘自己的心意,告诉她自己有不足,即使这样也还是想——和这个姑娘在一起。
桑遇上前两步,问,“你是在对谁说?漂亮姑娘?”
周舟看着她,瞳孔微震,紧接着她上前一步,唇角带起的笑容伤感又温柔,“你啊。”
“不对。”桑遇扔掉自己手中的伞,走上前抱住她,紧抱在臂弯中。桑遇眼眶微微发红,她顶着周舟的额头,每个字都颤栗而温柔,“是你的桑遇啊。”
周舟有一瞬间的怔愣,但是她很快反应过来,她终于慢慢伸手反抱住桑遇。那个动作很轻,但是很坚定,桑遇立刻更紧、更用力地将周舟揽在自己的怀中。
远方的风从群山中席卷而来,穿过山涧长河,在她们相拥的身影中,扬起的衣摆下,盘旋升上浩瀚无际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