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云思按照员工守则上的要求,前往Ω区无温层的电梯口等候。
他粗略地看过一遍书册,对圆形监狱的大致结构有所认识了。
A区是中控塔,监察员在最中间监视着狱室。
Ω区是环形狱室,如同一圈巨大的环壁,远远围着中控塔。员工主要是疫卫,负责维持狱室的生态。
B区是运输长廊,它们连接着中控塔和狱室,只在无温层做了对接口,用于两个区域港口之间的调度。
圆形监狱的每一个区都有一位狱长,总共三位,掌握着监狱的所有事宜。
伊雪将钟云思交给B区的负责人洛朗·勒让德,意味着他不必像Ω区的疫卫那样,直接对犯人进行工作。
这极大地保证了他的安全。
但……巡逻真的会这么简单么?
钟云思静静地站在空荡荡的平台上,沉郁地看了一眼玻璃外的奇异巨眼。
那只眼睛就是中控塔。
由无数个窗口,无数个监察员,无数只眼睛组成。
圆形监狱中永远是一片黑暗,但为了控制犯人们的认知,系统仿造了白日与黑夜。
每当中控塔亮起,犯人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监视。
但当白日来临,巨眼闭阖。他们松懈了神经,忽略掉中控塔的存在。
实际上,监视是24小时不间断的。
监狱只是利用这假装的规律,来训练一条条巴普洛夫的狗。
从圆形监狱的构造也能清楚地看出来,面向中控塔的狱室、走廊,都是透明的,完全暴露在监视员的眼中。
当眼无处不在时,人们反而习惯了。
钟云思不禁感到一丝寒意。
他忽然想,或许伊雪狱长毫不掩饰地对他施加凝视,也是一种强迫的手段。
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思索,钟云思抬起头,瞧见几个闷不吭声的人影走了过来。
为首的疫卫点了点腕表,一条信息传送到队员处。
【人已经到齐。开始巡逻任务。记住守则,保持静默。】
疫卫长挥了挥手,带头走进电梯。
随着一声嗡鸣,平台缓缓下降,沿着缆线离开无温层,进入关押着各个犯人的色温层。
“叮——”
一条有点腐朽的老式走廊显露在眼前。
黯淡的气氛在空间弥散开来。墙角的霉点,蠕动的触须,隐约响动的咕啾声,窃窃的嘻笑。
玻璃罩视野边缘悄然爬上一缕发霉的菌丝。
钟云思瞄了一眼悬浮的异化数值和象征低危的色温,只当做看不见外面的诡异景象。
这是束缚着狱室的「戈徳斯通场」所泄露的污染残骸。
知识库有许多神秘而奇异的科技,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种。
它能够抑制各种α型信息体,维持着固定大小空间的初始状态。
但同样的,戈徳斯通场本身会泄露辐射。
就像是饕餮吃完盛宴吐出的骨头,尽管肉脍被吞进肚子,残余的香味依然缭绕在空气中,对人的五感造成毒害和引诱。
钟云思紧紧跟随在小队的末尾,余光扫过一间间狱室。
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大多是一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类。
起码具备正常的人形。
钟云思起先迷惑了一会儿。但很快想到,这些人之所以在监狱而不是收容所,意味着他们本来就是人类。
非墮化的认知侵染一般不会改变人类的肉躯形态,更多的是损害人的行为模式。
监狱里大部分是这类与精神病无限接近的犯人。
区别在于,精神病仅仅是疾病,而认知犯更像是披着人形的野兽。认知上的畸变不影响他们的思考,这恰恰是最可怕的。
因此,既不能放他们出去危害社会,也不至于收容在罐头里、当做非人类来处理。
最终由监狱管控。
或许是Ω-737给他带来的第一印象过于震撼,才导致认知上的偏差。
不论怎么说,钟云思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大约耗费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才巡逻完一层。
疫卫长仔细谨慎地确认过任务详情上的内容,才前往下一目标层。
圆形监狱每次重整后,都会把Ω区的层级打乱分散,狱室也按照认知检测的色温重新划分。
每一层并不按照固定的升降顺序排列。
比如Ω1有可能在Ω100的上方,Ω13的下一层不是Ω12而是Ω54,等等。
如果不严格遵循任务路线,他们有很大概率碰到第二支疫卫小队。
那么这时,按照守则的操作指南,首先判定对方是拥有特殊能力的犯人,无须进行交涉,直接开展清理作业。
直到剩下的一支疫卫小队回去提交任务。
不过这只是特殊情况。
疫卫小队是最遵守圆形监狱守则的员工。
正常情况下,也仅仅是偶尔抛出试剂,偶而使用喷头,化身兢兢业业的清洁工,一丝不苟地清理巡逻途中所见到的污秽。
钟云思有学有样地跟着其他疫卫的动作,手上不停,面上早已放空。脑中飞快地收集细节,组合成信息,不断地往下推理,引出结论。又因为条件不足,而被随手挥灭。
经过某层某间狱室时,他抬眼扫视,突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这双眼不同于其他人的麻木怪异,相反地,炯炯有神,燃烧着不熄的怒焰。
“……”
他恍若未觉地移开视线,脚步规规矩矩地紧随在疫卫队后面。
把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抛在背后。
回到员工宿舍时,钟云思脸色依旧苍白,仿佛捧雪的薄寒,透不出一丝红晕。
看着弱不禁风,实际气不喘心不跳,像刚散完步回来。
他低头脱下面罩。
一双黑靴子忽然出现在视野中。
钟云思顿了顿,弯腰坐到床上,抬了抬眼。对面墙壁上靠着一条修长的身影。
“这里没有监控?”
“当然没有。”对方低沉的声音说道。
钟云思捋着发丝,颓靡地叹气:“那么你来找谁呢?”
身着黑色制服的男人轻声道:“向失忆的维亚切斯拉夫·格列博维奇·米莫霍多夫先生履行约定。”
他在“失忆”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钟云思骤然掀开眼睫,浓密的睫羽中泄出一点金光。撑起身体,冷冷地看过去。
“……你是谁?”
“我叫孟渺。”对方言简意赅地道:“暗街的前鹞衣,负责肃清破坏规矩的破约者。目前在圆形监狱坐牢。”
这个看起来不像犯人、而更像是执法者男人,说话间有种不带情绪起伏的理性,“我在三个月前与维亚切斯拉夫·格列博维奇·米莫霍多夫先生做过一场交易,任务是协助您离开圆形监狱。”
“离开这里?”钟云思问:“去哪儿?”
孟渺摇摇头:“这不在我的交易范围内。”
钟云思表情冷漠:“如果我不离开这里呢?”
“不,您一定会离开这里。”
孟渺咬字清楚,把情况说得异常笃定:“这里有您的敌人,如果您不想死无全尸的话。”
钟云思微微皱眉:“敌人?就算他知道我在这儿。但这里是圆形监狱。”
孟渺停顿片刻,“恕我没有说清楚。这里有您的敌人们,您的安全十分危急。”
“……”
钟云思问,“……几个?”
孟渺又沉吟了一会儿,仿佛在心中计算,最后给出一个保守的数字:“最少三位数。”
“……”
那张美丽的面庞愈发苍白。
暗金色的眸子眨了眨,露出一个化雪般的笑容:“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你对敌人的定义是?”
孟渺瞅了瞅他,诚实地道:“我的敌人会取走我的性命。但您的敌人就不一定了,他们可能夺走您的贞操、肉.体、心灵等一切可以攫取的东西。到时候可能我连给您收拾残骸的机会都没有。”
钟云思喃喃道:“所以维亚切斯拉夫·格列博维奇·米莫霍多夫到底是什么人啊?”
“这要问您之前几次进圆形监狱的时候都干了什么。”
“……”
柔软的卷发裹着脸庞埋进了手心,闷闷地道:“你还是告诉我一些有用的东西吧。”
孟渺也不废话,直入正题:“作为我的雇主,您需要了解我的一些关键情报。我的灵犀是巫师座下的情人官,能力叫做双胞胎……”
“等等。”钟云思抬手叫停:“灵犀?这是你们对能力者的叫法吗?”
孟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您真的忘得彻底了。”
他耐心解释道:“灵犀是脱胎于心灵法理论的一种心象力。简单来说,它是自我可能的极限值,也是唯心力撬动现实的基石。拥有这种力量的人通常就叫做灵犀术士。”
唯心主义。
术士。
很好,唯物的世界宣告崩塌了。
它早该崩塌了。
钟云思轻轻点头,“那巫师座和情人官又是什么?”
“这……”孟渺无奈地道:“现在可不是向您解释长篇大论的时候。您只要知道按照它们分别是一种星座和官能。”
“我所在的巫师座主情感,情人官象征着热情,这是我的能力特质。”
他想了想:“您不会连星座都忘记了吧?”
见到钟云思脸上露出的茫然,孟渺揪高衣领,挡住自己的嘴巴,小声叹了口气。
“这种一年有十二个月、各月份有对应的心象星座和官能之类的常识,还是等您出去后再好好补习吧。”
“总之……”孟渺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我能够制造一个双胞胎分身,他能够继承主对象的性格、情感、伤害等等。这也是我实施解救您的计划的关键。”
钟云思沉静地听着,仿若无意识把玩的手指一顿,微微翻动,掌心豁然露出一支试管,“也就是说,这个是你给我的?”
“是的。”孟渺欣然道:“那个撞到您的疫卫就是我的灵犀,‘双胞胎’。”
他一本正经地说了个冷笑话:“任何人都可以有双胞胎。”
只见试管上的标签赫然显示着小小的一行字:“Ω826-56。”
谜题豁然开朗了。
在被疫卫撞到肩膀时,钟云思正目睹墮化的怪物而心神不定,忽然手心就塞入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不知道来自谁。也不知道目的是什么。
但或许是个机会。
他不动声色地藏住了那个事物。
身上的衣物没有口袋。
那就利用手法制造盲区,转移注意力,来保证自己不会露馅。
为此,他不惜放纵自己暴露情绪上的弱点,来引诱伊雪狱长的兴趣。
好在值得。
看来这个谜语并不需要用来和伊雪狱长做交易了。
钟云思接着开口:“你怎么确定我会进疫卫队,并且今晚的巡逻路线一定经过Ω826?”
孟渺道:“我不知道。”
“哦?”
“一切都是米莫霍多夫先生安排的。”
钟云思笑了:“难不成他是个预言家?”
孟渺犹疑道:“米莫霍多夫先生并不会预言,不过有可能认识这样的人。”
“我不清楚。”钟云思语气冰冷地道。
现在最不了解原身的人恰恰在这具身体里,既不是巧合,也不是意外。
他几乎感到头痛:“但我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孟渺误以为他在说约定的事,安慰道:“暗街不存在破约者,您会离开圆形监狱的。”
钟云思叹了口气:“既然他都安排好了,那么我要做什么呢?”
“等。”孟渺道:“等待圆形监狱下一次开放。”
“开放?”钟云思问:“是有新的犯人进来,还是旧的犯人释放?”
“通常是有进无出。圆形监狱的认知检测十分严格,想要恢复正常,必须有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来帮助他们。”
孟渺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犹豫地道:“我记得圆形监狱的狱长,有一位是心理方面的权威导师。”
他神色微妙地看了钟云思一眼,知道对方失去了某些常识,便详尽地解释道:“知识库中有许许多多在各个领域挖掘知识的学者,他们按照级别分为学者、大学者、领域导师和智库贤者。中夏文明规划区的贤者总共只有五位,而他们下面的领域导师有近乎五百多位,后来便衍生出了被认为是准贤者的十二位权威导师,也叫做大导师。他们在各自的领域中代表着智慧的最先进者。而这里,就有一位。”
钟云思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所以,这位权威导师是……”
“读心导师-伊雪。”孟渺拉了拉兜帽,挡住自己的眼睛,感到不安似的躲了躲。
钟云思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会儿,面色倒没有特别难看,而是追问道:“伊雪狱长会对犯人进行认知矫正?”
孟渺连连否认:“不。统一意志不会这样浪费她的才能。但……这位大导师喜欢研究一些特别的案例。”
钟云思恍然地接住他的话头,“比如……在认知检测中欺骗了统一意志的维亚切斯拉夫·格列博维奇·米莫霍多夫?”
孟渺终于道:“那就是您。”
钟云思也问道:“我与他很像吗?”
“您不得不是他。”孟渺只是如此说道。
钟云思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
的确,否则……难道统一意志没有在看着他吗?
说到底,认知检测并不是一需要被测验者动脑的考试。
相反地,观察者才是思考方。
表情、语言、行为,只要活着,这种凝视和分析就从未结束。
钟云思有那么一会儿又陷入了无尽的沉思,像是要在迷雾里彻底迷失自己。但很快,他醒了过来,并且醒得彻底。
“我明白了。”他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