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恋爱了。
她那圆圆的脸盘,像满月一样美,红彤彤的脸蛋,是那么鲜艳活泼,她静静立在店门前最显眼的位置,身披金黄色的彩绸,高贵夺目,衬得旁边那些摆放凌乱、穿着花哨的家伙越发俗气。
就隔着一条街,我和她。
站在橱窗前,我每天都凝视着她,她一定是注意到了,偶尔也会把脸转过来看向我,但讨厌的店主常常不等她看我多久,就急吼吼地把她请到阴凉处去,避免阳光晒伤她的肌肤。这样一来,从我的角度,就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了。
她即便是侧脸也那么完美,勾勒出的弧度简直如同计算出来的一般精准,我情不自禁地想象她艳丽的红色裙子里面是怎样的风景,一定是丰满至极,和我这样空空如也只有几条线路的单调乏味截然不同。
看得越久,我越想去对面和她说两句话,哪怕只是打个招呼也好。
“你疯了吗?”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插线板的时候,它惊讶地睁大圆圆的双孔,“她和你不一样,她一旦说话就没命啦!”
那,那她可以不用开口,静静听我说就行。我恳求插线板帮我这个忙,没有他,即便我悄悄地走到她身边,也只能当个哑巴。
可是插线板无情地拒绝了我:“你们是没有结果的,她的生命只到这个春节为止,可你还能活很久很久呢,你为什么不看看身边的漂亮姑娘,她们也都很可爱。”
插线板说着,把一个抱着干电池发呆的邻居姑娘推了过来,她吓了一跳,从下往上悄咪咪打量我几眼。“你的做工真好,看着怪神气的。”她小小声夸奖我,脸红得更厉害了。
唉。
但是我的心思依然在对面的圆月姑娘身上。
既然插线板不肯帮忙,那我就过去近距离看看她也行啊,哪怕站在她身边,也是一种幸福。
有一天,来店里看鞭炮的人特别多,我趁店主不注意,把身上的带子勾在一个人的自行车上,借着他推车进店又出去的功夫,我也悄悄溜了出去。他走到街上,迟疑了一下,往对面的烟花店走去,近了!近了!圆月姑娘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她,我们彼此凝望着,她对我轻轻地笑起来,身上的红色衣服在轻风吹拂下发出快乐的脆响。
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就算工作的时候都没有跳得这么快,我很快就能和她待在一起了。
可是。
“等一下!”我听见我的店主叫住了我跟着的这人。
我的心一沉。他竟然这么快就发现这人不小心带走了我。
店主追了出来,他一提溜,把我带走了,然后对那人数落了一番,那人也不甘示弱,两个人互怼了起来。
我不敢看圆月姑娘失望的眼睛。
插线板张着他的三孔大嘴巴,嗓门很大地奚落我:“白日做梦,你累不累啊!”
就冲他这个泼冷水的劲头,我决定再也不和他说一句话。
看见我沉默,插线板又过来道歉:“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们真的不会有结果,你会伤心的……”
伤心,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
我依然拒绝和插线板说话,只是每天沉默地望着橱窗对面的她。
忽然,有一天早上,我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不在了!在店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换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小伙子,圆滚滚的身材,神气活现地立在那里,发现我看他,他冲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过来爆了我。
“她被买走啦!”吊在店门口给电动车充完电的插线板,懒洋洋地说,“今天是除夕,她活不过今晚啦。”
不可能!我挣扎着想跳出去看看情况,但是一双手忽然把我从众多商品中拽出来:“再买一串电子的吧,环保。”
等一等!
我真想拒绝,但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跟着买主走,心里绝望地想,这是最糟糕的一天了。我和她还没有说上一句话呢,竟然就要天人永隔。看不见她,我还不如死了好。
可是,大概是老天怜悯,我被买主拎上车的时候,竟然发现后备箱里躺着她。
我们被同一个买主买走了!
我发誓这是我最幸福的一天。我和她肩并肩,静静躺在后备箱里,偶尔车一拐弯,她就不自觉地冲我怀里来,红着脸,几乎不敢看我。闻着她身上特别的硫磺味儿,我幸福得几乎要晕过去。
真希望能这样永远在一起,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被买主挂在了阳台上,她就立在我对面,笑着看我。这家的小朋友给我通了电,我得到了开口的机会,立刻噼里啪啦地唱起情歌来,这是我自己编的,专门为了她准备了好久好久,本来还以为没有机会的了,结果……啊,不说了,我太幸福了。
“这个电子鞭炮声音挺大,还蛮有节奏感。”买主评价。
我更得意了,唱得更起劲。
她当然听得懂,脸红得像火一样要烧起来,抿着嘴,望着光亮的地板砖偷偷笑。
我也笑。
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说话声、唱歌声、吼叫声,真热闹啊。
这就是人的年吗。
入夜,望着夜空绚烂的烟火,闻见饭菜的香味,通了电的我一个劲地唱着,为这热闹增加一分光彩。她安静地聆听,朝我微笑着。
真幸福啊。我对她说,这是我最幸福的一天,她笑而不语。
只有我一个人喋喋不休也没关系,我知道她一点也不讨厌我这样。
忽然间,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爸爸,这个!”小孩儿拔掉了我的插头,他那沾着油的小手摸到了圆月姑娘的脸上。
喂,臭小子,别碰她!
我想喊出来,但我现在没有一点能量了。
“这个有点危险哦,你不能碰。”
说得对,不能碰她,她是我的!
“那爸爸,爸爸来。”
“行啊,走。”说话间,买主把小孩往肩上一扛,随即单手拎起圆月姑娘,抄起桌上的打火机,开门走了出去。
喂喂,等一等,等等我!我试图勾住买主小孩的帽子,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但那小孩在爸爸的肩头身体晃啊晃,一下就把我晃掉在地上。
不要,不要!
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望着硕大的落地窗外,这家人走上院子里的水泥地,将我心爱的圆月姑娘的外衣扒开,她无助地躺在地上,无措地望着屋子里的我,满是留恋和不舍。
那一刻我是多么痛恨自己的无力啊,我用力把插头按在插线板上,大声叫道:“有我还不够吗,不要伤害她!”
“电子鞭炮没关呀。”买主的妻子嘀咕了一句,“也行吧,热闹。”
买主“啪”的一下,点亮了打火机。
细细的火苗在我眼里,就是死亡的号令。当它接触到圆月姑娘的那一刻,我几乎能看到她眼里形成实质的悲伤。
鞭炮是没有眼泪的,但她分明在哭。
“燃啦!”小孩儿快活地叫起来。
一家人捂着耳朵跑得远远的。
最后,她对我微微笑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圆月姑娘的外衣刹那炸开,噼里啪啦的声响混着硫磺和硝烟,迅速弥漫在空中,她的声音原来如此高亢嘹亮!
“不要伤心,遇见你,我很开心。”
“这是我们鞭炮的宿命。”
“要高兴呀,今天是喜庆的一天,也是我最最幸福的一天。”
不,不,我还没和你说几句话,我还没有拥抱够你,我还要和你过一辈子呢!
“把我留在最灿烂的记忆里,不好吗?”她的身上迸发出美丽的火花,混着朦胧的烟气,璀璨极了。小孩子在远处跳来跳去,挥舞着手上的烟花棒,高兴得不得了。
就在这噼里啪啦中,我望着她消失,最后只留下一点残骸,和破碎的红衣。
而我,将在自己那无穷无尽的响声中,哭泣着怀念她。
“诶,这个电子鞭炮的声音怎么嘎嘎的,带着杂音,难听死了。”
“是不是坏了?”
“才买多久就坏了,劣质产品,找店主去。”
“算了吧,大过年的,再买一串就是了。”
“行吧,那这串我扔了。”
在冰冷的垃圾桶里,我和圆月姑娘的残骸待在一起,我裹着她的红衣,闻见她残留的味道,望着漆黑的天,怀念我和她的每一天,觉得就这样过完我的一生,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