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崇见这年轻人一副即将慷慨赴死的模样,原本是想笑一笑让他不至于这么有压力的。毕竟这么有骨气的年轻人,还是很值得人欣赏的。可是他忘了,同样的笑容放在不同的脸上,效果很可能会截然相反。
以至于这位不仅没有放松,反而脸吓白了。
他收了笑意,轻咳一声道:“此次将你请来,确实有事,不过这两日有事要办,怠慢了孙公子。”
孙哲一脸的我都要死了你还要骗我的表情。
你管被麻袋装着拎过来叫“请”?他都快不认识“请”这个字了好吗?
季崇见他不信,继续道:“孤听闻你前些日子写了一篇有关私盐的文章,甚是好奇,故而想请孙公子过来探讨一番。”
他话说完,便有小厮端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仔细研好了墨,一副真要和孙哲探讨文章的架势。
孙哲被季崇心里不信,却无法拒绝季崇的要求,形势比人强,他不得不起身将之前写的文章默了出来。
季崇站在一边静静的看着年轻人抖着一双手静静默写文章的样子,满意的点点头。文章之事倒也不是他瞎掰,而是他来的路上从那太监口中撬出来的。那太监自然不敢隐瞒,有什么说什么,把查到的有关孙哲的一些事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季崇在其中筛选了一番,便拿了文章来当借口。
若说探讨文章是季崇不得己才找的借口,那么当他看到孙哲的文章之后,他却觉得此次竟得了意外之喜。这孙哲能猜出抓他之人,确实很有几分才华。他这篇文章辞藻虽不华丽,却行文清晰,有关私盐一事也是言之有物。
季崇素来喜爱提拔有才华的年轻人,挑了几个点提出问题,对方只略一思索,便很快给出了答案。后他又在读书方面考较了一番,发现这孙哲不仅文章写得好,基础也扎实得很,于国事方面更是有自己的见解。
刚开始时,孙哲还不太相信季崇找他真是探讨文章。可是渐渐的,当他发现对方提出的问题都在点上,似乎是真心实意的想跟他探讨之后,便开始迷糊起来。到了最后,似乎对方抓了自己这件事已经不太重要了,他感觉自己仿佛千里马遇见了伯乐,满心都是喜悦,恨不得将毕生所学都呈现给眼前之人。
二人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聊了许久,待到御医给孙哲看过,季崇这才使人将他送了回去。
临走之时,季崇表情温和地道:“今年春闱,孤提前祝孙公子金榜题名。”
孙哲此时哪里还有之前对于太子的偏见,只将他当做自己将要报效的君王,得了对方的祝福,他恭恭敬敬朝季崇揖了一礼,意气风发道:“多谢太子殿下金口玉言,哲定当全力以赴。”
季崇点点头,满意地送人离开。
系统讶然:“他,他这是被你忽悠瘸了吧?”
“不算是忽悠。”季崇笑道,“他确实有才,打磨一番,堪为美玉。”
孙哲来的时候被人用麻袋提溜着进府,走的时候坐的却是舒适的豪华马车,等到了家门口,还被人恭恭敬敬的搀了下来,这待遇,可不是一个“好”字可以形容的了。
送他的一行人客客气气,将季崇送他的东西都搬下来后,为首那个这才道:“孙公子,殿下听闻您才华横溢,早就想与您一叙。此前下面之人会错了意,才让公子受了诸多委屈,还望公子莫怪。”
孙哲心里对季崇早就改观,下意识的觉得对方说的是事实,于是点点头道:“您放心,之前之事哲绝不会往外泄露半个字,以免坏了太子的名声。”
为首之人微笑着点点头,心知自己这差事也算是办成了。
孙玉和听闻儿子被太子府的人送回来,连忙带着夫人一同出来感谢。太子府一行人却并未多留,茶水钱也未收,便直接驾着马车走了。
待人走后,孙玉和望着那远去的马车感叹道:“太子殿下当真是一言九鼎呐,早上说帮忙寻找我儿,下午就将人送回来了。儿啊,你可要好好读书,为大齐效力。”
孙哲自觉被看重,亦觉得太子性格随和心思清明,有明君之相,他略去自己这两天一直待在太子府一事不提,只道:“太子文韬武略,此次孩儿获益匪浅,得了他的指点,此次春闱更添几分把握。”
孙玉和闻言,又看到太子府送来的一干物什,顿时朝着远方拜了又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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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孙哲归家后如何用功温习备考,这边太子府却迎来了一位不太好随意打发的客人。
安乐侯世子坐在花厅里,笑眯眯地拿出一把造型古朴的匕首道:“太子您看,这可是好东西,真正的玄铁匕,吹毛断发。又不花哨,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它贼适合你。”
他说着手指轻轻一动,只见一抹冷光自刀鞘中泄出,锋芒毕现。
太子面前亮兵,若是他人恐怕早已被太子近侍拿下,然而此刻,花厅里其他人却丝毫不见动静,只有季崇依旧悠哉地喝着茶。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这位安乐侯世子孟泽,乃是当今皇后之同胞幼弟,太子的亲舅舅。
孟家出了一位皇后,这位若是有心,想要建立一番功业,也不是多难的事情。然而现如今孟泽二十八岁,身上却无任何职位,只顶着个世子身份整日游手好闲,混成了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
安乐侯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可惜人家认错贼快,然后依旧我行我素。
这么个浪荡子,许是因为一层亲戚关系,原主竟对他颇为容忍。他在太子府干过的荒唐事不少,以至于下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孟泽文不成武不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弱鸡,而原主却是有一身功夫在的,哪怕对方拿着如此利器,恐怕也伤不到他一根毫毛。
季崇扫了一眼那传说中吹毛断发的玄铁匕,并无过多的表示。收集稀有兵刃那是原主的爱好,对于他来说,一把吹毛断发的匕首,还不如一方砚台来得有用。
孟泽见他没反应,也不气馁,继续死皮赖脸地推销:“你看这个花纹,还有这个低调的形状大小,难道不是非常适合你吗?太子殿下,我买这个可花了一千两白银,绝对符合你的身份。”
他絮絮叨叨的,将自己如何发现这个宝物,又如何跟人竞价的事说了一遍,绘声绘色,让人十分有代入感。
虽说记忆里他平时本身就是这个性子,但季崇还是看出了一点讨好之意。
他听完故事,轻轻将茶盏搁在小几上,开门见山道:“舅舅今日来找孤,就是为了送礼?”
“你这话说的。”孟泽讪笑道,“我来看自家外甥还不行吗,长辈给晚辈带礼物那不是人之常情?怎么叫你一说,好像我别有目的似的。”
季崇站起身,弹了弹衣袖道:“既然舅舅无事,那孤便先去忙了,下回在叙吧!”
怎料他还没迈开腿,衣摆便被人揪住了。
孟泽拉住了人,可怜巴巴地道:“是这样,我有个朋友,叫孙哲的,失踪两天了,想拜托太子殿下帮忙找一找。”
他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睛往季崇身上瞅,明显是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季崇惊讶了一瞬,在原主的记忆中,他的这位舅舅除了会玩,当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却没想到有孙哲这样的朋友不说,还能找到他这里来。
这倒让他对此人有些刮目相看。
虽然心里这么想,季崇却没有表现出来,只顺势坐了回去,将自己的衣摆自他手中解救出来,“不必找了,人已经回去了。”
“真的?”孟泽闻言,脸上表情迷茫了一瞬,似是有些不信。
“自然是真的,此事你派人一问便知。”
孟泽听他这么说,便又露出那般没心没肺的笑容,真心实意的拍起了马屁,“哎呀不愧是太子殿下,消息就是灵通。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那小子回家了呢!您当真是英明神武,就是靠谱哈哈哈!”
这家伙说话的时候表情丰富,动作也多得很,甚至胆大包天的拦住季崇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架势。
这长辈没有长辈的样子,季崇这个晚辈也毫无晚辈的自觉。
他不动声色道:“听闻舅舅常与周景焕等人一道,不知可是真?”
周景焕大学士周瑁的次子,亦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只不过相对于孟泽等人,这人因为好色,在纨绔圈子里名声更差一些。
孟泽一听季崇将他与周景焕扯在一起,立马反驳道:“太子殿下你可不能听别人胡扯,周景焕那小子整日流连秦楼楚馆,家里不给纳妾,他就养一群外室。你舅舅我可从来不干这些腌臜事,最多也就是听听小曲而已。”
季崇拍了拍炸毛的小舅舅,夸赞道:“舅舅果然洁身自好。”
他发现这具身体笑起来实在算不上友好,便只微微勾起嘴角,让人感觉他整个人气质温和了许多。
孟泽见他表情难得温和,猜测他心情不差,便又说了许多他们这群人平日里的趣事。而这个难哄的外甥今日当真如他所想的那般,特别好说话不说,还送了他几块难得的好玉。
打听到了好友平安的消息,又得了意外的礼物,安乐侯世子走的时候整个人喜气洋洋的,逢人便说他这大外甥果然亲他,否则怎么不见别人能得对方一个好脸色呢?
只可惜他高兴了没多久,外面便传来一则让他头皮发麻的消息——周景焕在青楼与人发生争执,被打断了双腿。
这件事看起来与太子毫无关系,但孟泽也不是傻子,想起那天下午季崇引导他说的那些话,觉得这事实在太过巧合了些。
又过了两天,孟泽又听闻他的皇帝姐夫得知此事之后大怒,革了周瑁的职位不说,还明言家风不正者,不宜为官。原本周瑁还是此次春闱的副考官之一,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出了此事,之后恐怕再难起复。
而后,春闱的另一名副考官也因天气太冷染了风寒,反反复复半个多月,到最后竟是病得下来不来床。他这一病,自然也就无法去衙门,职位也不得不让给了别人。
孟泽此时知晓自己恐怕是卷入了朝臣争斗之中,却又不敢去问季崇。有句俗话说得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他还有很多美酒没喝过,很多美食没有吃过,所以还是当个糊涂人比较好。
更何况他这个大外甥,好似比以前更难以琢磨更可怕了。
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孟泽好几日没敢出门,只敢窝在家里,就连清云居的新菜式都不香了。待到风波终于过去了,他觉得此事终于告一段落了,恢复了往日的生活之后,却忽然听见自己那些不成器的小伙伴们在议论此事。
“哎你们听说了那两个考官的事吗?哎哟据说生了病的那一位,得的是肺痨呢,上次看到他,不还生龙活虎的么?”
这群人虽然不考科举,却十分热衷于八卦,旁边有人感叹道:“之前那两个考官也太倒霉了,难不成是干了什么事老天看不过去,不让他们干这份差事?不然的话,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
“这应该是上天示警吧,说不定是他们干了什么不好的事。”
孟泽沉默着喝了一口酒,心想恐怕不是老天看不过去,而是太子殿下看不过去。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是什么,但那俩人要么是有什么问题,要么就是挡了他的路了。
看着将事情越来越往玄学上扯的狐朋狗友们,这一刻,他竟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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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这个“玄学”事件真正的幕后之人,季崇自己对这个结果是十分满意的。
此次春闱的四位考官,主考是兴宁帝的人,新顶上去的两位副考骨头硬得很,不属于任何一派,不好收买。这种人纯粹得很,相对来说也更加公正。至于最后的那一位,有这两个看着,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朕听闻皇儿很看好一个叫孙哲的学子?”因着春闱将近,皇帝自然会将更多注意力放在此事上面。之前季崇将孙哲送回去之事不算是秘密,兴宁帝由此一问也很正常。
季崇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儿臣之前看过他一篇策论,言之有物,是个人才。不过具体如何,还是要看春闱。”
这段时间以来,兴宁帝发现自家儿子处理政事越发得心应手,心里满意得很。身为太子,对什么人才青眼又不是什么坏事,反倒是这些年轻人往后都是他自己的班底,多交流自然是好的。
他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表面上就是随口一问。
季崇知晓兴宁帝绝不是随便问问,果然,没过多久孙哲就在殿试时中了榜眼,若非状元年确有大才,恐怕得个头名也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