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这个时辰,慕从嘉都会在书阁处理事务,翻阅信件。
书阁远离弟子们上下山时的必经之路,约莫是为了不被来往声打扰。
已是三月末,屋外一棵树上的梨花开得正好,洁白如雪,清幽雅致。
送信的弟子走出书阁,从外关上门,一转身,看见乌泱而来的一拨人,诧异道:“你们这是……”
许是知晓慕师兄在书阁内忙碌,众人不敢大声喧嚷,连脚步也放得极轻,还是祁旸上前几步,回了他的话:“不知慕师兄可在书阁内?”
这幅模样毕恭毕敬,生怕打扰屋内之人,曲琉裳不禁感慨慕从嘉果然是极受崇敬的。
台阶上的弟子还未接话,屋内先传来淡淡人声:“什么事?”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听不出任何情绪。
送信的弟子看向下方,眼神示意祁旸接话,所以这么多人找慕师兄,是有什么事?
祁旸看向书阁的正门,声音提高了一些:“慕师兄,灵溪师姐在归途中被同门陷害,导致受伤昏迷,如今残害同门之人已带到,还请师兄处理!”
跟来书阁的弟子中不乏不明前因后果之人,现下听闻,纷纷露出与送信弟子一样的惊异神情。
竟有人敢伤害灵溪师姐?
祁旸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山下听过全程的几人已默契地向她远处退开。不知情的人见状也明白过来,跟着从她身边退开。
不多时,曲琉裳周围空出几圈,身侧再无旁人。
书仪站在后方,攥紧了垂下的袖口,紧张看着那道身影。
一朵梨花自枝头悄然飘落,木门发出轻响,终于被人从里打开。
慕从嘉走了出来。
只是他第一眼看的人,却并非众人以为的祁旸,而是曲琉裳。
人群中,他一眼看到那个少女。
钗环未乱,发髻未散,气色如常,安然无恙。
没事,就好。
曲琉裳同众人一样看向自屋内而出的人,不期然与他四目相对。
慕从嘉仍旧是一身蓝衣,其上用银线做了点缀,气质高华,淡雅如竹露清风。他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似乎生来就是让人仰望的,让人不忍亵渎,不敢放肆。
屋檐在他额际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致使他眼中的情绪也有些模糊不清。他定定看着曲琉裳,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都未出声。
书阁外一片寂静,围观的众人看着一上一下两道身影,渐渐觉得奇怪。
曲琉裳也忍不住眨了下眼睛,露出疑惑的目光。
慕从嘉怎么不说话?
不了解经过的弟子不敢开口,依旧是祁旸主动唤了一声“慕师兄”。
“什么事,再说一遍。”他接了祁旸的话,视线仍在曲琉裳身上,没有移开。
祁旸依言重复一遍方才的话,最后低头郑重道:“残害同门在行云宗乃是重罪,还请师兄一定不要放过她。”
慕从嘉又是半晌没有说话。
系统都看得着急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静了片刻,慕从嘉偏头对着一旁送信的弟子道:“你先去忙。”
送信的弟子一愣,满脸不能再继续围观的遗憾,最后磨磨蹭蹭,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待他离开,慕从嘉的视线终于移到祁旸脸上:“你可有证据?”
“证据?慕师兄,是我亲眼看到的!我赶到之时,师姐的传音铃碎了,曲琉裳落荒而逃!她定是下手不成,又不想被同门发现才逃的!”
“只看到她离开?”
“是……”祁旸一哽,继续道,“可她若不是做贼心虚,又为何要逃?倘若无人及时赶到,谁知她会对师姐做出什么!”
慕从嘉蹙眉,眉间微有不悦,又很快隐去。他不再看祁旸,复又看向曲琉裳,淡淡道:“过来。”
曲琉裳立刻依言上前,停在台阶处。
她想他终于打算做些什么了,可走到他眼前才发现那双眼里并无恼怒,也无她以为会有的失望。
他的瞳色清清冷冷,毫无波动地纵观一切。
就像……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精致美丽,不似凡物。
“你可有话要说?”慕从嘉问她。
曲琉裳回神,低下头去:“慕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
看不到慕从嘉的表情,时间似乎变得漫长起来,曲琉裳用余光向身后看去,弟子们不敢出声谈论,只左右交换着眼神。
她收回目光,数起地上落花的花瓣,不知过了几瞬,慕从嘉平静声音响起:“不是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息,曲琉裳愣在原地,连系统也不敢相信地出声:“他说什么?”
少女缓缓抬头,再次与慕从嘉对视。
他竟然还在看她,他竟然一直在看她。
这次身后先有反应的不再是祁旸,而是另一名弟子,他谨慎开口,语气仍很恭敬:“慕师兄何以这样说?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曲琉裳盯着慕从嘉面无表情的脸,心中一百个不解。
她自然想过计划失败的可能性。
之所以没有正面承认,一则不能太显刻意,二则是给自己留以后的退路。毕竟这个计划漏洞颇多,她赌的就是弟子们的怀疑与冲动,赌的就是他们群情激愤,施压给慕从嘉。
她想过即使计划失败,也能从此在慕从嘉心中积累起心怀不轨的印象,印象积累得越多,便越难打破。
可她唯独没想过慕从嘉会半分不受影响,直接在众人面前选择相信她,不容置疑地说出那一句“不是她”。
为什么?
慕从嘉移开视线,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祁旸面前,淡淡问道:“你既说灵溪受伤,那她受的什么伤?”
祁旸终于从不可置信中回神,哽了一下才回道:“师姐已被其他师兄师姐带走治伤,我不知具体。”
慕从嘉随手指了一人:“你去守在灵溪身边,待她醒来问明经过,再将她所言一字不落告诉今日在场之人。”
那弟子低头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曲琉裳究竟有没有伤害过灵溪,灵溪醒来后便有答案。如此,你可还有异议?”慕从嘉看向祁旸。
祁旸神色复杂看了一眼被指走的弟子,而后低下头道:“没有异议。”
慕从嘉收回目光,转了身,身后又响起另一道声音。
“慕师兄,那她怎么办?”
“她”自然指的是曲琉裳。
曲琉裳不知何时也转了身,正呆呆看着他,眼神中是几分不解和茫然。
她一向冷静,难得露出这样可爱的表情。
少女长睫轻轻眨了下,衬得她如同画里走出的绝色,生动无比。
慕从嘉慢吞吞看了她几眼,才回了那弟子的话:“她?我说了不是她,那依你所见,你想如何处理?”
那弟子只是下意识一问,并无一定要把曲琉裳怎么样的意思,但慕师兄既然问他,便不能不答。
他硬着头皮,忐忑答道:“灵溪师姐尚在昏迷,真相还不明朗。倘若她真是心怀不轨之人,如此轻易放了她岂非大意。再不济……再不济也要找人看着她,待师姐醒了再做决定。”
众人听了觉得有理,又有人附和:“慕师兄,师弟说的有理。曲琉裳一字不辩解,多少是有可疑之处的,即便不处置她,也还是先找人看住她为好。”
慕从嘉看着曲琉裳。
她眼中茫然已褪去,恢复了平静从容的模样,依旧没有任何辩解的意思。
沉默片刻,他道:“既如此,我会亲自看着她,直到灵溪醒来。你们散了吧。”
慕师兄发了话,众弟子只得妥协散去。
“曲琉裳。”他叫她的名字,声音轻了一些,“过来。”
人群最后的书仪仍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方才慕师兄那一句“不是她”的确让她感到震惊,她下意识想难道慕从嘉已经对曲琉裳……
不,他们只见过几面,不可能的。
之后曲琉裳安然无恙,她的心渐渐放下,却开始不停回想那句话。
她无法不在意慕从嘉对曲琉裳的信任。
所有人都已离开,眼见慕从嘉也要带着曲琉裳进入房间,书仪终于鼓足勇气上前几步:“慕师兄。”
慕从嘉顿住脚步,曲琉裳回头看她。
“慕师兄说不是琉裳,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有其他考量?”她问。
曲琉裳同样有此疑问,闻言又看向了慕从嘉。
“与你无关。”他仍旧只回以她一句冷冰冰的话,推开了门,走进书阁。
书仪停下脚步,脸色微僵。
他那般不问缘由地信任曲琉裳,却对她半分情面也不留,尤其还当着曲琉裳的面……
着实让她感到难堪。
曲琉裳没有立刻跟着慕从嘉进屋,她转过身,眼神露出安慰之意,朝她弯了弯唇,轻轻一笑,才快步进了屋。
书仪垂下头,想着方才慕从嘉与曲琉裳站在一起的画面,心绪微乱。
两人气质容貌皆是出众,一眼望去处处般配,如同天作之合——
谁也无法介入的天作之合。
*
曲琉裳进入书阁时,慕从嘉已在一张书桌前翻阅起书信。
她轻轻关上门,挑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安静站着。
系统缓过神来,声音有些扭曲:“……怎么会这样?”
曲琉裳也想不通,轻声问系统:“你说我试着问问他,他会告诉我吗?”
“你可以试试……”
与系统没说几句,书桌上的翻页声蓦然停下。
慕从嘉抬起头,视线在她身上扫过,淡淡开口:“坐。”
书阁内并不算宽阔,只有书桌对面有另一张椅子,慕从嘉的意思是要她坐在他对面?
曲琉裳愣了愣,随即回道:“慕师兄,不必了。”
他仍是看着她,没有作罢的意思,不容抗拒地又重复了一遍:“坐。”
曲琉裳眨了下眼睛,忽地问道:“慕师兄就丝毫不担心我是心怀不轨之人吗?”
“你不是。”
“慕师兄这么相信我?”
书阁内静了静。
书桌临窗而置,此刻窗正半开着,风从窗外掠过纸张,发出细微的声响。
慕从嘉手中的信微不可察出现了一道皱痕,半晌后他道:“你救过小川。”
是这样吗?
因为她救过小川,所以不相信她会伤害灵溪?
曲琉裳心中涌起一丝奇怪的感觉,行云宗的大师兄有这么单纯吗?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就相信她的话,也太简单了些。
系统没有多想,闻言只觉一阵悔恨。
果然就不该让曲琉裳救小川的!
它就说,哪有关心人到那种地步的恶毒女配!这样下去还怎么让慕从嘉厌恶她!
系统还在心里骂骂咧咧,曲琉裳已问出声:“只因为这个?”
“拜师那日,师尊在你离开后交代说,要多照顾你。”
这个理由倒是曲琉裳没想到的。
令苍不仅轻而易举收她入宗门,还私下嘱托慕从嘉多照顾她,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关于芜阳宗的身份吗?
她悄悄问系统:“你知道掌门会嘱托慕从嘉多照顾我吗?”
茫然的系统:“不知道啊?”
不知道,它不知道啊!它根本没导入这种细节的设定啊!
令苍怎么会额外让慕从嘉照顾曲琉裳?如此下去让他杀了曲琉裳岂不是难上加难?
难道这本书的某些剧情真的是无法逆转的?
不,它不信。
曲琉裳半晌没说话,慕从嘉又道:“问完了吗?”
“啊?”她回过神来,“问完了。”
“那就坐吧。”
见她仍犹犹豫豫没有动,他终于忍不住蹙眉:“灵溪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你真想一直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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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