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佳节,玉流徽成了寡夫。
银汉迢迢,归元剑宗笼罩在星光之下。
玉流徽独坐落花亭,随手拨弦,以音律入道。绯色花瓣从那昳丽的眉宇间飘落,顷刻间黯然失色,坠入尘寰,湮灭在风中。
神游太虚之际他隐约听到有人喊话,恍惚间他以为是某人回来了,本不想理会,再细细一听却是门派执事。
琴音戛然而止,玉流徽睁开双眼,飞下峰顶。
夜色如墨,群山之中依稀可闻少年们嬉闹的声音。
执事站在庭内,长身而立,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柄长剑。
那是宿雪涯的定风波。
执事面容沉痛:“剑尊与离火派天璇掌门为救苍生,共克域外大魔,与之同归于尽,身死魂灭。节哀。”
玉流徽微微一怔,继而说了句:“死得好。”
“你!”执事瞬间大怒,“剑尊待你情深意切,你竟如此歹毒!”
今日可是七夕佳节,执事堂诸人原以为他闻此噩耗会痛哭流涕,伤心欲绝,或者扭头就往树上撞,谁想到他却这般没心没肺!
“他不是心怀天下么?终日惦记着除魔卫道,这下也算是以身殉道,死得其所。”玉流徽笑吟吟道,“我说他死得好,又有何错?”
执事竟是无法反驳,拳头紧了又紧,最终只得按捺下一腔怒火,将剑尊遗物交予他,而后愤然离去。
玉流徽拔出定风波。
剑刃上多了几道裂痕,尚且能闻到那浓烈的血腥气,可以想象那的确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他食中二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敲,定风波发出清冽的剑鸣,仿若剑主最后的低吟。
雪亮的剑刃映出他一双晦暗的眼眸。
玉流徽想起了多年前的七夕夜。
“宿雪涯,你又失约了……”
*
及至天亮,丧钟敲响,剑宗上下恸然惊醒。
萧岩率先从房内跑出,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往远处的剑宗主峰看去。
“有人仙逝了。”
他立即端正身姿,揖手行礼,朝着主峰方向肃穆哀悼。
当——
当——
钟声不绝,还在震荡。
又有人慌慌张张从房内蹿出,那人衣衫不整,顶着鸡窝似的短发,一条小辫垂在后背。
他嘴里叫个不停:“天啊,是不是哪位长老去了?刚过完七夕就走了?那他的道侣岂不是很伤心?!突然就成了寡妇!”
萧岩忙道:“大师兄慎言!”
钟响第五声时,第三人打开房门。
那人仓促之间已经洗漱完毕,全身上下穿戴整齐,连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端的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
他风度翩翩地从房内飘出,抖开折扇,遮住嘴巴,压低声音:“该不会是荀夫子没了吧?”
足足九响之后,钟声才结束。
三名弟子肃穆起来,已然知晓必定是死了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因此再不敢胡言乱语,心里却在好几个人选中猜来猜去,不知该将哪位年纪大的尊长送上归西的行列。
这时候背后响起一个堪称愉悦的声音。
“是你们的师尊死啦。”
三名弟子扭头,看到了他们的师娘。
玉流徽手臂上挎着竹篮,里头装着刚采摘的灵草。
他唇角带着笑意,从小溪对面迤迤然走来,足尖点着水底露出的石子,步伐轻盈,一身水红色的薄纱罩衫被风拂动,宛如轻云流转。
三名弟子远远看着,脑子里全是“风姿绰约”这四个字。
“师娘早啊!”开口的是宿雪涯座下大弟子晏可洋。
他顶着一张白白嫩嫩的娃娃脸,快步跑上去,殷勤地接下对方的竹篮,笑道:“师娘大清早逗我们,师尊怎么可能死?我死他都不会死。”
“师娘说气话呢,”二弟子风衔青摇着折扇,“师尊七夕都不回来,师娘定然是生他气了。师娘别生气,徒儿陪你打牌。”
玉流徽道:“不信去问。”
三人自然是不信。
晏可洋朝三师弟抬了一下下巴,萧岩立刻回屋更衣,然后匆匆赶往悬云峰确认消息。
——半个时辰后,他被执事背了回来。
人昏迷着,脸上满是泪痕,像是直接哭厥了过去。
执事瞪了玉流徽一眼,放下萧岩便离开。
晏可洋与风衔青意识到不对劲,强行掐人中把小师弟唤醒。
萧岩一睁眼,瞬间热泪崩落:“是师尊……”
“怎么可能?!”晏可洋皱起眉头,“你疯了?!”
萧岩哽咽不已,几乎说不出话来:“掌门师祖……亲口说的,是……是真的。师尊他……身死魂灭,尸骨无存。”
玉流徽笑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凶你们了,开心吧?”
三名弟子哪敢开心?一个个心神震荡,根本说不出话来。
而后宿雪涯陨落的消息随着夏日燥热的风传遍武阳山,传遍整个修真界。
一代剑尊就此陨落,一时间惊天动地,远近共泣。
自十四岁那年在七大仙门举办的曜星会上一鸣惊人,宿雪涯便手握定风波,斩乱世妖魔,平人间苦厄,领着剑宗弟子数次斩杀域外大魔。一时间冠绝天下,名满世间。
不少人难以接受他猝然长逝,不愿相信噩耗,只以为是没搜仔细。甚至成群结队去他陨落的地方搜寻,自然什么也没找到。
虽然离火派的天璇掌门跟他一起死的,但并没有多少人在意。毕竟天璇掌门已经很老很老了,而且近年名声不好。传闻他老不正经,死就死了罢。
然而实际上宿雪涯也没正经到哪里去——他爱上了一个魅魔,还是个男的,此事成为了他光风霁月的生命里的一个污点。
玉流徽就是这个污点。
*
宿雪涯死了,玉流徽百无聊赖地清点着对方留给他的遗产。
剑尊大人留给他一个藏宝阁,里面收纳着无数名剑神兵,灵丹妙药,武功秘籍,随便一样拿出来都算得上是奇珍异宝。
他挑了些用得上的,全部塞进储存物品的灵戒中,挑挑拣拣之后离开藏宝阁,然后看到了三个徒弟。
剑尊还留给他三个年轻俊美的好徒弟。
旁人家的徒弟一般大弟子沉稳可靠,小徒弟乖巧可爱,到了宿雪涯座下却完全反了过来。
大徒弟晏可洋,年纪最小,辈分最高,修为最低,长着一张娃娃脸,顶着一头蓬松的碎发,整日笑嘻嘻。
二徒弟风衔青,年纪居中,修为居中,最是臭美,天崩地裂亦是风度翩翩,终日摇着一把折扇,满口之乎者也。
三徒弟萧岩,年纪最长,辈分最低,修为最高,人如其名,长相硬朗,作风端正,总是一脸坚毅。
平日里宿雪涯待三个弟子十分严厉,每每看到他们,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张嘴就是“这招都学不会?这很难么?”只在面对最刻苦的萧岩时有几分好脸色。
如今他死了,三个徒弟反应各不相同。
晏可洋跑到悬云峰,围着开阳掌门也即他们的师祖问长问短,问师尊到底怎么死的?具体何时?真就尸骨无存吗?到底找了没找?是不是没找仔细?要不咱再去找找?
风衔青在山崖前吟诵悼亡诗,抑扬顿挫,满脸悲伤。
萧岩则是在练剑坪沉默舞剑,他红着双眼,一招一式都威力十足,劈得练剑坪山崩地裂。
两个时辰后,念完诗的风衔青来到玉流徽面前。
他心事重重,沉声道:“师娘,等师尊的葬礼结束,你就随我回白龙书院吧。这几天趁早收拾些东西,平日里用的就不必带了,我家中一应俱全。你只需带上你的琴,还有别的重要之物。”
“你说什么?”后脚跟进来的晏可洋皱起眉头,背着手摆出大师兄的架势,“师尊尸骨未寒,走了才两个时辰你就想拐走师娘?!风衔青,你好大的胆子!”
“师尊已经尸骨无存了还怎么寒?”风衔青扭身吼了他一句,而后压低声音,“师尊一走,师娘在剑宗再没有依靠,他毕竟身份特殊,说不定葬礼一结束就会遭到清算,自然要早做打算。”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晏可洋一听十分认可,暗忖二师弟反应可真快。
“谁说师娘没有依靠?”晏可洋抬头挺胸,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就是师娘的依靠。”
他立刻凑到玉流徽面前,眼神真挚:“师娘别怕,葬礼后我带你回我家,回云生结海楼。”
于是萧岩一进来,便听到两位师兄在商量着拐带师娘,他顿时难以置信。
“师尊尸骨未寒,你们要将师娘带到何处?”
两人异口同声:“师尊已经尸骨无存了还怎么寒?”
萧岩怒不可遏:“师尊刚走,你们就胡乱安排师娘的去向,还有没有把师尊放在眼里?!”
“就是把师尊放在心上,才要早做安排。”风衔青一脸不耐烦,“你这榆木脑袋,我懒得跟你说了。”
“呆子,事情是这样的……”晏可洋好心地朝小师弟解释了一番其中的利害,什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萧岩听完更加不解:“师尊与师娘的亲事是掌门师祖亲自点头答应的,师尊不在了,师祖还在,又有谁敢欺负师娘?”
他转念一想就知道,肯定是师尊不在了,两位师兄不愿继续在宗门学剑,想卷铺盖回家。于是便对他们道:“你们想回家就回,我自会留在这里守护师娘。”
风衔青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就凭你如何能护住师娘?”
萧岩涨红了脸:“我——”
“别吵了。”玉流徽被吵得脑袋嗡嗡,“先别烦我。都出去。”
三人只得闭嘴。
待出了房门,风衔青立刻走到一边,使用传音术,和家中取得联系,让父亲提前做好准备。
晏可洋瞧见了,也赶紧走到另一边,和家中打招呼。
两人各自说自己的,剩下萧岩左右看看,简直怒火中烧,拳头都快捏碎了。
才两个时辰!
师尊仙逝的噩耗传来才两个时辰!
两位师兄就各自盘算着带走师娘,简直无耻!无礼!更没有心!枉费师尊平日里倾囊相授,这两人根本就是白眼狼!师尊没了,按照礼数,师娘该在门派为他守节,怎能随意离开?
萧岩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暗自发誓——
绝不能让他们带走师娘!
求收藏~=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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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寡夫